喬燕跑到兩人身邊,一邊急忙去拉,一邊對他們說:“大叔大嬸,你們這是幹什麼呀?”女人瞥了喬燕一眼,仍緊緊揪著賀勤的衣領不放,道:“就是這個砍腦殼的趕了我的鴨子……”賀勤見有人過來勸架了,突然將身子一挺,同時也扭過頭來對喬燕氣咻咻地道:“你別信她,她這是栽贓陷害、血口噴人!”
喬燕見他們互不相讓,又急忙去拉女人的手,道:“有話好好說,大白天的,這樣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呀?”女人還不想鬆手,喬燕朝旁邊鴨子看了一眼,突然大叫一聲:“鴨子跑了!”女人急忙回頭看去,賀勤用力掙脫了女人的手。女人知道上了當,回頭想重新去揪男人,卻被喬燕擋住了,道:“大嬸,得饒人處且饒人!”那賀勤趁此機會,一邊往外邊跑,一邊為自己打氣道:“我好男不跟女鬥,好男不跟女鬥!”
女人見賀勤跑了,惱怒起來,回頭盯著喬燕問道:“你為什麼要護著他?”喬燕正想回答,賀世銀趔趔趄趄地趕了過來,急忙對女人說:“大妹子可不要胡來,她可是上級派到我們村的第一書記!”女人斜著眼把喬燕看了半晌,突然對喬燕說:“哦,你原來還是個當官的呀?我還真以為你是賀世銀家裏哪門子有錢的親戚呢!那好,我打酒隻問提壺人,是你把他放走的,我不管你是第幾書記,反正我就問你要鴨子!”喬燕一聽這話,便道:“大嬸,你放心,這事等我調查清楚了,一定給你們解決!”女人馬上帶了嚇唬的語氣說:“那好,既然你紅口白牙說了這話,我就等你解決!你要解決不好,可別怪我一根眉毛扯下來蓋住了眼睛!”說完這話,才趕著鴨子走了。
等女人走遠以後,賀世銀和喬燕一前一後往回走。喬燕在前,賀世銀在後,喬燕知道賀世銀腿不方便,因此走得很慢。走著走著,賀世銀突然在後麵對喬燕說:“姑娘,你惹麻煩了!”喬燕突然停下腳步,回頭驚詫地看著賀世銀:“大爺,我惹什麼麻煩了?”賀世銀見喬燕眼裏露出的驚疑神色,才對她解釋:“姑娘,你不知道,這女人叫吳芙蓉。丈夫死了好幾年,是村裏有名的潑婦,沒有人敢惹她!她那鴨子的事,丟了第二天,就到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也來查過,一個一口咬定說鴨子被賀勤趕了,一個打死也不承認。黑毛豬兒家家有,你說那鴨子都是一個顏色,又沒打記號,又不會說話,又沒有個見證,怎麼說得清楚?派出所來查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回去了。吳芙蓉見派出所沒給她說個明白,又去把賀端陽和鄉上的幹部扭著不放。你說,連派出所都沒法說清楚的事,賀端陽和鄉上的幹部難道長得有孫猴子那樣的火眼金睛?找的回數多了,賀端陽和鄉上的幹部隻要一見到吳芙蓉,就往一邊躲!你剛才答應給她解決,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喬燕明白了,也覺得這事確實有些棘手,便沉默起來。見賀世銀在看著自己,想了想卻仍是笑著說道:“大爺,你說得很對,這事確實麻煩,可再難,畢竟也要解決呀!”賀世銀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才道:“姑娘,你才到村上來,我是個直性子人,有句話我想告訴你!”說完便看著喬燕。喬燕一見,立即笑著道:“大爺,你有什麼話,盡管對我說!”賀世銀又沉吟了一會,才道:“那我就巷子裏扛竹竿——直來直去了!你扶貧就扶貧,別的事……”說到這裏,賀世銀又把話打住了。盡管賀世銀隻說了半截,但喬燕已經知道了他後麵的意思,欲不回答老人,又覺得對不起他,欲回答他,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想了一會兒,才對賀世銀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大爺,謝謝你!”
才回到屋子,賀世銀的老伴田秀娥扛著一把鋤頭回來了,身後跟著賀小婷。田秀娥個子不高,上身穿了一件短袖圓領花色襯衣,已經褪了色,喬燕看著,估計是別人的舊衣服。一條青色燈籠褲,也不像是老人本人的,一雙黑色的平跟淺幫皮鞋,裂了許多口子,鞋幫上滿是泥土,也像是剛從垃圾堆裏撿來的一樣。她的臉型本來很大,一頭銀灰色的頭發又剛好披到耳朵尖,把一張滿是皺褶且肌肉鬆弛的臉襯得更大了。但總的來說,她看起來身體還算結實,精神也不錯。她先在階沿柴火垛旁放下鋤頭,才進屋來。
喬燕忙站起來甜甜地喊了一聲:“婆婆!”田秀娥咧嘴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賀世銀便對她介紹道:“這就是上麵派到我們村扶貧的書記!”田秀娥臉上的褶子顫動了幾下,輕輕“哦”了一聲,然後才道:“屋裏亂糟糟的,不像你們城裏,姑娘可不要嫌棄……”喬燕馬上打斷了她的話:“婆婆,你可不要客氣,以後我要長期住在村裏,嫌棄什麼。”田秀娥有些不相信,道:“你真的要長期住在村裏?”喬燕道:“上麵要求,每個月最少也要在村裏住二十三天,婆婆你說是不是相當於每天都在村裏了?”田秀娥又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道:“天天在村裏,你怎麼住得慣?”賀世銀見她隻顧和喬燕說話,便道:“不要隻顧站著說話了,姑娘來都大半天了,先去燒碗開水吧!”喬燕忙道:“大爺,我不渴!”賀世銀道:“再不渴,開水還是要喝的嘛!”田秀娥就笑吟吟地轉身去了廚房。
喬燕繼續和賀世銀一邊剝著苞穀棒子,一邊沒話找話地閑聊。喬燕道:“大爺,我看見村裏道路兩邊的溝渠,都被秸稈和雜草堵住了,是怎麼回事?”賀世銀歎了一聲,才道:“唉,這事說來話長,還不是一些人圖方便,把什麼渣茅渣草都往水溝裏扔!”喬燕道:“他們難道不怕把溝渠堵住了?”賀世銀笑了一笑,道:“第一個往溝裏扔的人往往會想,這點渣渣草草扔到溝渠裏,大雨一來就被衝走了!第二個人也這麼想,第三個、第四個見別人扔,自己不扔白不扔,於是都圖省事,就把溝渠堵住了。上次下大雨,還衝毀了好幾塊地!”喬燕道:“衝毀幾塊地固然是大事,可更嚴重的是影響了村裏的環境衛生!我來時,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難道村裏人就沒有聞到?”賀世銀道:“大家都習慣了,再說,這事要管,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誰願意做這個出頭椽子?”喬燕道:“村裏的幹部也不發動村民清理清理?”賀世銀道:“幹部現在隻管自己的事,再說,即使他們發動,也不一定有人聽,反正大家隻把自己家裏打掃幹淨就行!”喬燕道:“家裏打掃得再幹淨,外麵的環境不幹淨,那也是容易生病的……”還沒說完,賀世銀馬上把話接了過去,道:“說起生病,我們村裏好多人都拉肚子,我和小婷她奶奶前兩天還拉肚子,今天才好一些!”
喬燕忙道:“這一定是村裏的水出了問題!”賀世銀道:“誰知道呢?反正大家三天兩頭總會鬧肚子!”停了停,又帶著一種緬懷的語氣說,“要說清理,十多年前我們村裏的賀世普退了休,回到村裏來組織大家清理了一次,可他一走,又恢複原樣了……”正說著,忽聽得田秀娥在廚房裏叫:“把桌子收拾一下,喝開水了!”
賀世銀聽見這話,立即拐著腿把屋子邊上的苞穀棒子往中間踢了踢,然後來到那張老式的方桌邊,從下麵桌架上拿起一根帕子將桌麵撣了撣,又從桌子下扯出一條板凳,同樣用那根帕子撣了撣。剛做完這些,田秀娥便把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碗給端到了桌子上,親熱地對喬燕道:“姑娘,你是貴客,我也莫得啥好的招待你,先喝口開水!”
喬燕一看那碗,小缸子一般,不覺嚇了一跳,心想:“這麼大一碗開水,我喝下去豈不把肚子撐破了?”便對她道:“婆婆,我真的不渴……”可田秀娥沒等喬燕說完,便道:“再不渴,我燒都燒起來,你不喝就是不給我老太婆麵子了!”
喬燕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可走近一看,卻嚇住了:原來那所謂的“開水”,卻是一碗紅糖醪糟,裏麵臥著四隻白白的荷包蛋。那醪糟放多了,稠得像是一碗粥,一股濃濃的醇香味道直往喬燕的鼻孔裏襲來。喬燕忍不住叫了起來:“婆婆,你不是說開水嗎,怎麼煮這麼多雞蛋……”賀世銀不等她說完,便道:“姑娘,我們這裏把醪糟蛋就叫作開水!”喬燕一下明白了,又道:“婆婆煮這麼多,我怎麼吃得下去?”田秀娥馬上道:“吃,姑娘,年輕人跨條陽溝都要吃三碗幹飯,幾個雞蛋哪有吃不下的!”又顯出幾分神秘的樣子繼續對喬燕說,“姑娘,紅糖醪糟蛋,可是大補呢!”喬燕還是道:“我真的吃不下去,婆婆!”說完又故意皺起眉頭來,說,“大爺、婆婆,你們不知道,我腸胃不好,要是把這四隻雞蛋吃下去,明天準得進醫院,你們豈不是一片好心辦了壞事?”田秀娥一聽,便看著賀世銀。賀世銀想了想,便道:“既然這樣,也不要害了姑娘,去拿隻碗來勻些出來吧!”田秀娥聽後,便對身邊賀小婷道:“站著把桌子盯到做什麼,還不快到灶屋裏拿兩隻碗來!”小姑娘轉身就進廚房捧出兩隻小碗來。喬燕接過去,將大碗裏的醪糟往兩隻小碗裏倒了一多半,又用筷子將雞蛋往兩隻小碗裏各撥了一隻,還要撥時,賀世銀便道:“姑娘,不要再撥了,我們這裏的規矩是好事成雙……”田秀娥沒等丈夫說完,也道:“就是,就是,吃了雙的,以後才會事事如意!”喬燕聽了這話,這才不撥了。田秀娥順手端起一隻小碗,遞給孫女兒道:“吃嘛,眼睛鼓得比燈籠還大,好像會少了你的一樣!”那小婷也不說什麼,端過便“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
兩個雞蛋和半碗紅糖醪糟一下肚,喬燕便覺得肚子已經撐著了,可田秀娥又忙不迭地下廚房去做午飯。賀世銀也將桌上喬燕撥出來的一小碗醪糟和一隻雞蛋吃了下去,吃完後將嘴巴一抹,對喬燕說:“姑娘,感謝你看得起我老頭子,我把賀端陽叫來陪你一起吃飯,行不行?”喬燕一聽這話,立即高興地道:“行,我也正要和他商量一下村裏的事呢!”賀世銀便問:“你可有賀端陽的電話?”喬燕說:“有,那天來報到,我們單位通知鎮上,鎮上就把賀書記的電話告訴了我!”賀世銀說:“你給他打吧,我給他打,還怕把他請不來呢!”
喬燕果然掏出手機給賀端陽打電話,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喬燕才對賀世銀說:“賀書記來不了……”賀世銀忙問:“連你的麵子他也不給?”喬燕道:“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他沒在村裏。我跟他約定明天下午開一個全村的幹部會,我和大家見見麵。可他說,見麵會最好等我將村裏的情況大致了解後再開,我想這也好,世銀爺爺你說呢?”賀世銀卻沒回答喬燕的話,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他呀,是隻三腳貓,我就知道你不容易找到他!”
喬燕聽他這樣說,有些奇怪,立即道:“怎麼不容易找到他?”賀世銀又停了一會兒才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人說是我說的!這幾年,上麵不是說要建設新農村嗎?修房子的地方多了,賀端陽便和人聯合買了挖機和推土機,在外麵攬活兒賺現錢呢!”喬燕馬上問:“他都出去賺錢了,那村裏的事還怎麼管?”賀世銀道:“這年頭又不收農業稅和三提五統款了,還能有什麼大事?遇到上麵有人來的時候,便回來應付應付,沒人的時候,便各自賺各自的錢唄!”說完這話,賀世銀想了想又道,“你找賀端陽不好找,找他的兒子卻很容易!”喬燕問道:“他兒子在幹什麼?”賀世銀慢慢道:“姑娘,你不曉得,說起他這個兒子呀,也有的是龍門陣擺!他兒子名叫賀波,今年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賀端陽一門心思希望他考上大學光宗耀祖,但他高中畢業那年卻背著他老漢去報名參了軍,直到快入伍了才告訴他老漢。賀端陽氣得差點發了瘋,你想,他就是一個獨子,放著好好的大學不考,去當啥子兵嘛!在屋裏氣了一天一夜後,要到上麵去托關係,想把他從應征名單中拿下來,但被賀波攔住了。賀波答應賀端陽到了部隊再考軍校,他老漢心想這也是一條路,又見上麵已經定了,便再沒去活動,讓他去了部隊。可當了幾年兵,既沒考啥軍校,也沒混個官兒當,怎麼出去的,還是怎麼回來了!去年秋天他複員後,賀端陽要趕他出去打工。姑娘你不曉得,這年頭的農村男娃兒,不出去打工,連對象都不好找,但他回答他老漢說想在家裏幹兩年,大胴胴的就這樣在家待著,到現在也沒出去,所以你隨時去都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