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再次騎著小風悅輕便電馬兒向賀家灣進發時,比上次自信了許多,加上來過一次,有些熟門熟路的味道,感覺沒多少時間,就看見了那棵枝葉旺盛、濃蔭蔽天的老黃葛樹。
剛要進村,忽聽從旁邊小路下麵傳來鴨子“嘎嘎”的叫聲,喬燕不由得將電動車熄了火,朝那小路望著。
須臾間,從小路下麵冒出一群搖搖擺擺的扁嘴毛貨來,約有二三十隻,身後跟著一個戴草帽的趕鴨人。
喬燕一看,這不是大前天在黃葛樹下與人吵架的女人嗎?
鴨子一上來,看見路兩邊溝渠裏汪著的髒水,立即拍打著翅膀撲了下去,將嘴插進那些黑乎乎的腐殖物中鑽探起來,把一股股臭氣往喬燕鼻子裏送。
那女人看見了喬燕,卻像沒看見一樣,也不和喬燕說話,隻顧去趕自己的鴨子。喬燕被一股股臭氣熏得直想嘔吐,正要走開,卻想起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怎麼著也要和她說說話,於是努力克製著不斷湧上來的惡心的感覺,對婦人道:“大嬸,養這麼多鴨子呀?”
女人聽見喬燕喊她,這才回過頭看了喬燕一眼,半天才像和喬燕有氣似的憤憤道:“多什麼多?原來有三十多隻,被賀勤那個砍腦殼的趕了十隻去,隻剩下這二十多隻了。老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說老娘怎麼辦呀!”喬燕一聽這話,馬上安慰道:“大嬸,你別著急,真是這樣,事情總歸要得到解決的!”女人卻更像是餘怒難消,道:“幹部都死光了,哪個來解決?”
聽了這話,喬燕不知該說什麼好,想了半天,才對女人問道:“大嬸,我問一下,住在黃葛樹旁邊那戶人叫什麼名字?”女人朝喬燕的手指方向看了看,像是有些不耐煩,過了一會兒才冷淡地說:“你問那家人,不是賀世銀嗎?”
聽到“賀世銀”三個字,喬燕吃了一驚。原來,前天喬燕收到從黃石鎮派出所發來的賀家灣戶籍信息,找遍了所有戶主的名字,都沒有一個叫“賀世銀”的人。她以為賀世銀已經不在人世了,便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賀世銀還在世?”女人氣咻咻地答道:“你這個人才怪,好好地怎麼就咒人死?”說完不再理喬燕,趕著鴨子走了。
喬燕聽了女人的話,心裏沉浸在又驚又喜中,喃喃自語道:“戶籍信息上明明沒有賀世銀的名字,這是怎麼回事?管他有沒有,我去問問就水落石出了!看他還把我當騙子不?”
喬燕在那天架電動車的地方架好車,走進院子,看見兩扇木門大開。那天因為在院子裏和大爺說話,也沒細看,這陣兒才看清,那木門不但裂了筷子寬的縫,還有許多被蟲子蛀出的眼。兩邊門框上一副對聯已經褪色,上聯是:“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是:“春滿乾坤福滿樓”,橫批是“四季平安”。喬燕看了不禁有些好笑,這麼兩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怎麼稱得上“樓”呢?
這麼想著,喬燕想喊,卻又忍住了,她想給主人一個出其不意,於是徑直朝屋子走去。到了門口一看,卻見屋子十分低矮,除了大門和兩邊兩扇小窗戶外,後邊牆上也沒開窗戶,因此屋子光線顯得有些陰暗。靠近後牆是一張黑油油的老式方桌,幾條長木板凳塞到桌肚子底下。從桌子前邊直到大門前邊的空間,都被一大堆帶殼的苞穀棒子給占據了,還有一張已經掉了不少竹片的竹涼椅,也被苞穀棒子給擠到角落裏。賀世銀大爺正坐在一張小杌子上剝著苞穀棒子。靠近側門旁邊的小桌子上,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麵前擺著一本又破又爛的課本。但小姑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身子歪坐著,兩隻眼睛不是落到課本和作業本上,而是不斷東張西望。
喬燕忽然大叫一聲:“大爺——”
賀世銀像是受驚似的抬起頭,盯著喬燕看了一陣,眼裏露出一種詫異的光彩。那小女孩也把筆頭含在嘴裏,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喬燕。
喬燕見賀世銀隻看著她不說話,便又露出調皮的神情,道:“大爺,這才過了兩天,你就不認得我了?”賀世銀這才像沒想到似的,說:“你不是說不來了嗎?”喬燕笑道:“嘿嘿,那是我說的氣話!這次來了呀,你們就是拿棍子攆我,我也不走了!再說,賀家灣不脫貧,我想走也走不了!”賀世銀突然冷笑一聲,道:“嘴巴說得很硬,倒像是有誌氣的樣子!不過,姑娘,你也太小氣了一點,我們莊稼人說話喜歡竹筒裏倒豆子——幹脆,可你就生氣走了!”喬燕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大爺,我現在不會生氣了!”又換了正經語氣,對賀世銀道,“大爺,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賀世銀嗎?”
大爺愣愣地看著喬燕還沒答,小女孩立即接過了話:“我爺爺就叫賀世銀!”一聽這話,喬燕也愣住了,看著賀世銀道:“大爺,你真的叫賀世銀?”賀世銀道:“上回我把你當作了騙子,你現在六月間還壇——熱還,把我也當作了騙子是不是?我不叫賀世銀還叫啥?”喬燕聽他說得那麼肯定,便道:“大爺,你真叫賀世銀呀?你把戶口簿或身份證給我看看,我就相信了!”賀世銀一聽,馬上說:“姑娘,那本本上把我的名字寫錯了!我明明叫賀世銀,可上麵給我寫成了賀世根……”喬燕明白了,便笑著說:“原來你戶口簿上的名字是賀世根呀!我知道你家裏的情況了:你老伴叫田秀娥。大爺你生於1950年9月25日,今年六十五歲,婆婆比你小七歲,今年五十八歲。你兒子叫賀興坤,生於1978年,今年三十七歲,你兒媳婦叫劉玉,今年三十四歲……”
賀世銀驚得目瞪口呆,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喬燕還想繼續往下說,小女孩卻盯著她突然問:“你曉不曉得我叫什麼名字?”喬燕本來知道她的名字,可被小女孩猛然一問,到了嘴邊的幾個字卻突然溜走了。喬燕努力想了一陣,沒想起來,便拿過身邊的單肩包,從裏麵掏出記有賀家灣人口信息的筆記本,對賀世銀說:“大爺,你們家廁所在哪裏?”賀世銀聽喬燕要上廁所,便立即對小姑娘說:“快帶姑姑到茅房去!”小姑娘答應一聲,正要帶她去,喬燕卻一下想起她的名字了,便道:“算了,不去了!”說著又坐了下來,對小姑娘道,“你是爺爺的孫女,叫賀小婷,2003年5月23日生的,對不對?”小姑娘立即拍手叫了起來:“可不是,我今年十二歲了!”
小姑娘還要說什麼,賀世銀卻接過了話去:“奇了,奇了,你怎麼對我們家的情況了解得這麼清楚?”喬燕馬上向老頭俯過身子,顯出幾分神秘的樣子對他說道:“大爺,我不但知道你家裏現在的情況,你過去的情況我也知道呢!你過去住在尖子山燕窩坪,後來才搬下來,娶了田秀娥奶奶的……”
話還沒完,賀世銀就急忙問:“這些陳時八年的事,你到底聽誰說的?”喬燕繼續賣著關子:“大爺,你不管是誰說的,我反正知道唄!”賀世銀想了一想,也忍不住了,便道:“說起這話可長了!那時我和大哥住在尖子山上的破房子裏,那天來了一個縣裏的幹部,我一看,竟然是在我們大隊當過知青的喬大年,回城後考上了大學,又在縣裏當了扶貧的官,就是他拿錢把我兄弟倆從尖子山給搬下來了。他可是個好人呀……”
聽到這兒,喬燕差點叫了起來:“那個喬主任就是我爺爺!”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讓他知道她和爺爺的關係為好。
賀世銀這時卻像想到了什麼,忽然盯著喬燕看了一陣,道:“哎,他也姓喬,你也姓喬,你們莫不是一家人吧?”喬燕馬上道:“大爺,怎麼會是一家人呢?天下同姓的人可多了呢!”
賀世銀沒再和她說什麼,急忙對旁邊小姑娘道:“還愣著幹什麼?縣上扶貧的姑姑到了我們家裏,快去喊奶奶回來做飯!”賀小婷巴不得似的,立即撒腿就往外跑。喬燕想去攔阻,小婷早跑遠了,一邊跑一邊大叫:“奶奶,爺爺叫你快回來做飯,城裏扶貧的姑姑來了……”喬燕沒攔住小婷,便對賀世銀道:“大爺,吃飯就不必了!”話沒說完,老頭就道:“你又沒背起鍋兒鼎罐下鄉,一頓飯哪就把我吃窮了……”
賀世銀一語未了,門外一聲粗聲大嗓的叫喊將他的話打斷:“縣上來的扶貧幹部在哪兒,啊?”隨著話音,一個手拿破草帽的漢子便急匆匆地闖進了屋子,因為進來得急,也沒注意到腳下,差點絆倒在苞穀棒子堆上。
喬燕朝那漢子瞥了一眼,認出了他就是大前天在黃葛樹下和丟了鴨子的女人吵架的漢子。漢子大頭闊耳,身子結實,麵色雖然有些黑糙,但憑著寬闊的胸脯和手臂上露出的肌肉,就給人一種身強力壯的感覺。他拿著破草帽“呼呼”地扇著風,兩隻眼睛卻不斷朝屋子四處打量,閃著既伶俐又帶著些狡猾貪婪的光芒。
喬燕急忙站起來對他說道:“大叔,我就是,你有什麼事?”漢子目光隻稍稍朝喬燕身上掠了一下,又繼續伸長脖子朝屋子四周看。喬燕奇怪了,便又問:“大叔,你找什麼呀?”漢子也沒吭聲,忽然扔下破草帽,彎下腰,雙手在苞穀棒子堆上扒拉起來。賀世銀忍不住了,衝那漢子沒好氣地說:“你倒比三腳貓還來得快,是不是就在我門邊上等著的?”漢子道:“我正從你家地壩邊路過,聽到你孫女喊就過來了!怎麼,難道你家裏藏得有金銀財寶?”說完又雙手在棒子堆上扒起來。賀世銀又大吼了一聲:“別扒了,莫得啥子東西!”漢子這才住了手,看著喬燕沒好氣地問:“送了些啥子東西來?”喬燕愣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漢子道:“沒送東西,來扶哪門子貧呀?”喬燕明白了,立即說:“大叔,我是縣上派到村裏的第一書記不假,可今天才來了解情況!等情況了解清楚了,國家該幫錢的就幫錢,該建房的就建房,你別著急……”還想繼續對那漢子解釋,漢子卻露出了不高興的樣子,道:“別人扶貧都是要送錢送物的,你可別把國家給的東西給貪了……”喬燕立即漲紅了臉,感覺受了侮辱,愣了一下才對那漢子說:“大叔,你可別亂說,我不是那樣的人!”漢子又馬上道:“誰曉得你是不是那樣的人!”喬燕這下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賀世銀見狀,一下黑了臉,對漢子大聲道:“你就想國家給你一坨,國家給你再多的錢,也把你扶不起來!”漢子氣呼呼地瞪了老頭子一眼,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像是有短處捏在人家手裏一樣,想了一想,隻好拿了那頂破草帽,悻悻地退了出去。
漢子走後,喬燕還紅著臉站在屋子裏。賀世銀忙對她說:“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灣裏出了名的懶人,就希望從天上給他掉一坨……”喬燕一聽這話,大吃一驚,看著老人道:“看他身強力壯的,年紀也不大,怎麼會是懶人?”賀世銀反問喬燕:“身強力壯就不會好吃懶做了?”喬燕又問:“他叫什麼名字?”賀世銀道:“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賀勤,卻不是個勤快東西,白糟蹋了一個好名字!”喬燕“撲哧”笑出了聲,立即追問道:“他是怎麼成為懶人的?”賀世銀道:“要說起來,他過去可不懶,還有一份泥水匠的手藝,家裏人也不多,隻一個兒子,女人在家裏種莊稼,他在城裏賀世海手下打工,把錢掙回來還修了新房子。可自從女人過世以後,不知怎的,手藝也不出去做了,地也種得丟三掛四,慢慢就變成今天這樣子了!”喬燕又道:“他女人是得什麼病死的?”賀世銀道:“癌症,實打實話說,為治他女人的病,倒是欠了一些賬!”喬燕正想問他究竟欠了多少賬?賀世銀卻突然歎息一聲,道:“最可惜的,還是他的兒子……”喬燕問道:“他兒子怎麼了?”賀世銀道:“他兒子叫賀峰,真是歪竹子長直筍子,那可是個讀書的料!在我們鄉初中畢業時,以697分的成績考到縣中火箭班,全鄉都轟動了,從我們鄉上有初中以來,還沒有人考出過這樣好的成績!可這孩子隻在縣中讀了一年,上半年就出去打工了!”聽了這話,喬燕的心情立即沉重了起來,忙問賀世銀:“他怎麼不讀書了?”賀世銀道:“沒錢唄!遇到那樣的老漢,你說那娃兒有什麼辦法……”
喬燕正想說話,忽然聽見外麵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叫喊聲:“打人啦!賀勤這個砍腦殼的打人啦……”喬燕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急忙衝出屋子。賀世銀在後麵叫道:“你別去管——”可喬燕這時已經出了門。賀世銀見喬燕跑出去了,想了想,像是不放心,也立即丟掉手裏的苞穀棒子,一拐一拐地追了出來。
來到院子裏,喬燕果然看見前麵土路上,剛才來時看見的那個趕鴨子的女人和才出去的賀勤扭在了一起。那女人緊緊抓住了賀勤的衣領,像是要把他往什麼地方拉,一邊拉一邊憤憤地叫道:“你以為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還我鴨子來——”賀勤一邊去掰婦人的手腕,一邊像上次在黃葛樹下一樣賭咒發誓起來:“哪個閨女娃子生的才趕了你的鴨子……”這話似乎更觸怒了女人,更大聲叫道:“你就是閨女娃子生的,才不要良心!今天不把鴨子還我,我和你去跳河!”賀勤把女人的手掰不開,又用手去推女人,女人又一次撒潑地喊起來:“打人啦!打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