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喬燕繼續到貧困戶家訪問,一共訪問了四家,看見的情況比賀仁全、賀大卯家好得多,至少每家的主人能把家裏的情況給她講清楚。晚上,等小婷睡下以後,喬燕才把當天看到的情況記在本子上。

對下午的四家,她是這樣記錄的:

王國玉,五十五歲,丈夫賀世祥四年前患胃癌去世,據她說欠下債務十多萬元。戶口簿上登記人口六人,除本人外,還有婆婆徐繼瓊、女兒賀興英、兒子賀興明、兒媳婦湯芳、孫女賀蘋。賀興英八年前已經出嫁,但戶口沒有遷出賀家灣。賀興明和湯芳結婚以後,感情不和,經常吵架打架,後賀興明外出未歸,前年由湯芳提起離婚訴訟,法院缺席判決離婚。賀興明現在浙江打工,月工資三千元左右,賀蘋由王國玉照管。王國玉除種包產地外,現養有肥豬一頭、鴨十隻,住房一般,不是危房,但要達到脫貧規定的標準還有很大距離。徐繼瓊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行走有些不便。徐繼瓊一人享有農村低保待遇。

賀茂,四十五歲,家庭人口四人。妻子伍澤英,四十四歲;兒子賀傑,二十歲,省財貿學院二年級學生;女兒賀琴,十五歲,縣第三中學高一學生。村上的《貧困戶信息資料登記冊》貧困原因一欄上寫的是“因病”,但在我看來這家人是典型的因學致貧。賀傑每年學費和生活費至少三萬元,賀琴至少一萬元。賀茂十年前搭乘本村賀貴全的摩托車到鄉上趕集,因刹車失靈翻進水溝裏,造成脊椎和左腿骨折,好了後無法幹重活。家裏開支和賀傑、賀琴學費,主要靠伍澤英在外做保潔工的收入和賀傑、賀琴的外公外婆及舅舅的資助維持。家裏雖是磚房三間,可十分簡陋,同王國玉家裏一樣,離脫貧標準還差很遠。

賀道平,五十五歲,殘疾;妻子李安碧,與賀道平同年,患有慢性支氣管炎。賀道平十五歲時挑紅苕到公社加工苕粉,不小心將手伸進粉碎機,導致右手五指被粉碎機齊齊絞斷。老兩口一生沒有生育,可戶口簿上卻寫著他們不但有兒子,還有孫子。原來十五年前,老兩口為了養老,將李安碧娘家十歲的侄兒過繼到膝下,改名賀輝。賀輝娶妻生子後,媳婦孫梅對兩個老人漸漸生了厭惡之心,唆使賀輝搬回了老家。現在賀輝不但沒和賀道平夫婦住在一起,也沒有經濟上的任何往來。但因為賀輝的戶口還保留在賀道平的戶口簿上,賀道平夫婦名義上屬於“有子女”的人,所以他們對沒有享受到農村低保很有意見。夫婦倆除靠莊稼以外,沒有其他收入。老屋三間,C級危房。

賀世維,五十歲,全家五口人,兩個學生,兩個病人。兩個病人,一是他母親羅素清,患有糖尿病;一是他妻子,高血壓和風濕病。兩個學生,一是大兒子在城裏讀高中,一是小兒子在鄉上讀初中,屬於嚴重缺乏勞動力的家庭。房子很破爛,但主人給我的感覺不但憨厚肯幹,而且吃苦耐勞,有種不服輸、不認命的感覺。除了種包產地外,這家人貸款養了十五隻羊,今年可收入一萬元。賀世維有時還進城打點短工,也可收入一萬多元。妻子羅素清除協助丈夫種包產地和照顧家庭外,圈裏還養了兩頭大肥豬和一頭小豬,春節計劃殺一頭賣一頭,估計可收入三千元。這家人很樂觀,賀世維說:家裏窮,必須靠自己改變現狀!

喬燕在記著這四家人的情況時,腦海裏老是浮現著上午看見的賀仁全和賀大卯這兩個家庭的畫麵。因為這兩個家庭特殊,她沒有了解到他們家庭的詳細資料,所以決定等今後把情況了解清楚了,再客觀記錄下來。可是,她現場看見的這兩個家庭破爛、淩亂和貧困的狀況,賀仁全有精神病的老婆那張憔悴的臉、幹柴棍似的身子和滿嘴的瘋言瘋語,以及賀大卯臉上的惆悵酸楚,曹彩霞時而呆滯時而傻笑的表情,尤其是小姑娘賀蘭那對本該明亮幹淨、享受童年快樂的大眼中流露出的哀愁、無奈卻又交織著羨慕、期盼的目光,都像電影畫麵一般,一幅一幅不斷在她眼前交替出現。她不時地搖頭,想把這些幹擾她的畫麵甩開,可是這些畫麵不但牢固地占據著她腦海,還在她眼前不斷地放大、交替和重疊,怎麼也不肯離去。喬燕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當天的筆記記完,她鬆了一口氣,合上本子,去洗漱了,爬上床挨著小婷躺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累了還是鄉下的空氣清新,頭一挨枕她便很快就睡著了。

喬燕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地方,周圍有山有水,遍地綠草,草叢中還偶爾夾著一朵朵叫不出名的山花,非常漂亮。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隻繼續往前走,猛然間就來到一座房屋前,院子裏長滿雜草,土房搖搖欲墜,門是用鐵絲和木板綁起來的,窗上掛著塑料布。她想起來了,這是賀大卯的家,她喊了一聲,突然從屋子裏拱出三個人,她一看,正是賀大卯和她女人曹彩霞,以及他們的女兒賀蘭。賀大卯一看見她,跳過來就抓住她的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曹彩霞一見丈夫哭,也跟著哭,她的哭聲像嬰兒一般細。她心裏很不好受,於是也跟著流淚。她決定離開這裏,可剛要掙脫賀大卯的手,賀大卯忽然搖身一變,成了賀仁全的女人。那女人披散著頭發,麵目猙獰,對她惡狠狠地問:“你為什麼把我房子砸了?為什麼?”一邊叫,一邊張開五指朝她撲過來,像要掐她喉嚨的樣子。喬燕急忙撒腿便跑,一邊跑一邊大叫:“小婷……”

喬燕猛地驚醒過來,才發覺是一場夢。她急忙拉開燈四處瞅著,心還“撲通撲通”地跳著。她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伸手摸了摸眼角,眼角上還掛著淚水,證明剛才夢中確實哭過。幸好小婷還睡得十分香甜。

她對自己做了這樣的夢一點不感到奇怪。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貧困的家庭和不幸的人,要不是親眼所見,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的!她小時候生活在蜜罐子裏,父母寵愛,爺爺奶奶更是把她當作心頭肉,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雖不奢侈,卻從不會缺少什麼,哪知道世界上還有窮人!從小學到大學,她一路順利,不曾經曆過任何風雨,也不知道人生還有坎坷。走出學校門,就順利地考上了國家公務員,盡管工資不高,卻不會為吃穿發愁。眼下城裏年輕人都在為居高不下的房價而愁腸百轉,可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正醞釀在城裏合適的地段為她訂購一套結婚的新房。如今愛情甜蜜,工作順利,領導、同事之間關係和諧,又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護著,她的生活真可以說得上幸福美滿了。她甚至還為自己和張健的未來做出了規劃,那就是結婚以後,一方麵經營自己溫馨的小家,一方麵慢慢實現向上的流動,到最後成為像母親那樣的人。

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僅今天半天時間,她所看見的就一下擊破了自己原先對世界的看法。原來,這世上還有和歲月靜好完全相反的一種生活。或者說正因為過去她從沒有和這種生活打過照麵,今天猛一見,那些景象才像一把刀子猛地紮在她的心上,不但使她的心戰栗不已,還讓她的心尖淌血。她想起了一句話,叫“貧窮限製了想象力”,如果說這句話是對的,那麼,她二十多年衣食無憂的生活,同樣也限製了她對貧窮的想象力。

“我該怎麼辦?”她瞪著大眼看著天花板,喃喃地問著自己。

“我一個女孩子,心理這麼脆弱,也許不該來這裏!”她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可是來都來了,還能當逃兵嗎?再難也要硬著頭皮幹下去了!何況,張嵐文大姐、鄭萍、周小莉、金蓉、羅丹梅、李亞琳這些姐妹都能幹,為什麼我就不能?”這麼一想,一種不服輸的念頭又湧上來了。可是她馬上又想:“可是我該怎樣解決這些難題呢?我能幫他們走出貧困嗎?”這麼想著,她又茫然了,眼前又晃動起小女孩賀蘭那雙閃著哀愁與期盼的眸子來。想了半天,她又對自己說:“是的,靠我一臂之力肯定不行,不過我也許可以從點滴做起,幫助幫助他們!”

一個主意突然湧進喬燕的腦海裏,令她激動不已,她急忙抓起手機,想給單位工會主席姚姐打個電話。可一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已過了午夜,她知道除了夜貓子,一般城裏人都已經睡了,便又猶豫地將手機放下。可是她又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她知道自己的脾性,不把這事落實好,今晚上別想睡安穩覺,於是又把手機拿過來,還是撥通了對方的號碼。

電話響了半天,喬燕才聽見話筒裏響起對方朦朧的聲音:“喬燕,這麼晚了你打什麼電話?”喬燕急忙道:“對不起,姚姐,我有事想給你彙報……”姚姐道:“你還沒睡呀?”喬燕道:“姚姐,我睡不著,我今天去看貧困戶了……”姚姐道:“看了貧困戶就睡不著,怎麼回事?”喬燕聽姚姐這麼問,鼻子又不覺發起酸來,便有些甕聲甕氣地道:“姚姐,太可憐了!”說完不等對方問,便把上午賀仁全和賀大卯兩家的情況給姚姐簡單地說了一下。她本來還想把下午走訪的四家人的情況給對方說一說,但一想這麼晚了,便把話打住了。

姚姐聽完,過了一會兒才對喬燕說:“你辛苦了,喬燕!你說,需要我們工會做什麼?”姚姐做了十多年工會幹部了,知道喬燕深夜打電話來,一定是有什麼事。喬燕聽了姚姐這話,急忙道:“姚姐,我就是有一件事想要得到大家的幫助!你能不能以工會的名義,發動大家給村裏的貧困戶捐一些舊衣服?舊衣服城裏人可能嫌過時了,可對賀大卯、賀仁全這樣的貧困戶,卻正用得著!你看行不行?”話剛說完,對方便快人快語地回答:“那沒問題,喬燕!明天我就給局長彙報,然後召開一個職工大會,保證完成你的任務!捐好以後,我就給你打電話。”喬燕高興了,忙說:“謝謝你,姚姐!不過……”姚姐問:“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喬燕笑了笑,仿佛姚姐就在眼前一樣,紅著臉道:“姚姐,給大家提醒一下,可別把那些太舊的衣服捐出來……”姚姐又忙道:“那是自然的,你放心,沒有八九成新,我讓他們拿回去!”喬燕聽了這話,又一連說了幾聲“謝謝”,正要掛電話,忽聽得姚姐問她:“那個……你說的那個叫賀蘭的小女孩多大了,個子有多高?”喬燕道:“十三歲,可看起來卻像十一歲的樣子,又幹又瘦。”說到這裏,喬燕有些明白了,急忙道,“我今天給他們照了一張全家福,我給你發過來!”姚姐馬上用了一副命令的口氣對喬燕說:“好,你馬上給我把照片發來!”說完結束了通話。喬燕立即把上午在賀大卯家拍的那張照片從手機相冊裏找出來,發到了姚姐的微信號上,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