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從院子外邊小路上突然冒了出來,看見喬燕他們,便驚風似的叫了起來:“你們怎麼把我房子砸壞了?”
喬燕一看,隻見女人六十多歲,披著一頭花白油膩的淩亂頭發,豁著一張牙齒差不多掉光的嘴,臉上的皺紋如磨盤的齒紋一樣堅硬粗糙,穿一套髒兮兮的男式衣服,赤著腳,身子瘦得像根幹柴棍,卻從眼睛裏閃出兩道逼人的寒光。
喬燕正想答話,賀勤在一旁叮囑喬燕道:“這就是賀仁全的老婆,她有精神病,你們可不要和她搭話!”喬燕一聽這話,忽覺得頭皮都繃緊了,立即把話咽回肚子裏。那女人見他們不說話,一邊往前走,一邊又道:“我家的門是不是你們捶破的,你們是不是來殺我的?”喬燕聽她這麼說,更不敢接話,隻求援似的看著賀勤。賀勤似乎看出了喬燕的心思,便道:“賀仁全大概沒在家,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們不如先走吧!”喬燕一聽這話,便順坡下驢道:“也好,下次再來!”說完拉著小婷,逃離似的便往外麵走去。
走了一裏多路,直到拐過彎看不見賀仁全的屋子了,小婷才拉著喬燕的衣服問:“我們又到哪家去?”喬燕站下來,又掏出冊子來瞧。正要答話,忽然想起了什麼,像有意考考小姑娘,看著她道:“你知道村裏哪一家最窮?”話音剛落,小婷就不假思索地叫出了聲:“賀蘭家裏!”喬燕急忙去冊子上找,卻沒有找到“賀蘭”這兩個字,便又問:“賀蘭是誰?”小姑娘道:“是我同學!”喬燕明白了,又問:“賀蘭的爸爸叫什麼名字?”“賀大卯!”喬燕又在冊子上找“賀大卯”,仍然沒找著,卻找著了“賀大卵”這個有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便把冊子遞到小婷麵前,指著那幾個字對她問:“你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小婷急忙點頭。喬燕問道:“他怎麼又叫了這個名字?”小婷道:“聽大人說,他本來是叫賀大卯的,不知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名字。他是個啞巴。賀蘭的媽媽叫曹彩霞,是個傻子,賀蘭每次考試都是全班倒數第一名,同學們欺負她,就衝她喊她爸爸的名字:賀大卵、賀大卵……”
喬燕不由得又把眉頭皺緊了,看著小姑娘像是要刨根究底:“後來呢?”小婷道:“賀蘭哭過好幾次呢!”喬燕的目光在小婷臉上逡巡著,道:“你欺負過她沒有?”小婷臉一下紅了,半天沒說出話來。喬燕見她發窘的樣子,便摸著她的頭道:“欺負人不好,欺負比你貧窮和弱小的人更不好,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小婷急忙點頭,一副乖巧的模樣。喬燕便笑了,道,“那好,我們就到賀蘭家裏看看!”小婷道:“賀蘭住在麻地角,我知道路!”說罷一轉身就朝前跑了。喬燕正要去追她,忽然想起賀勤,回頭看去,賀勤早就沒了蹤影。喬燕知道賀勤一定是見她並無“好處”給其他貧困戶,便悄悄溜回去了。
喬燕覺得走了很遠很遠,直走得汗流浹背,衣服緊緊貼在了皮膚,才看見一個山坡底下立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土坯房,房前有一座不到五十平方米的院子,裏麵長滿了茂盛的雜草。
喬燕來到院子裏,腳踏茵茵綠草,有種踩在公園草坪上的感覺。可這並沒有給她帶來愜意,因為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房屋上那道特殊的門。那不是用木板做成的門,而是用鐵絲和幾根樹條和幾塊窄木板綁成一道籬笆似的柵欄。
她看了看,土坯房一共有三間,每間屋上都開有窗戶,但窗子上既沒有玻璃,也沒有木板,隻有幾塊破爛的塑料布在窗洞口旗幟一般隨風搖曳。喬燕不由得心酸起來,她朝小婷看了看,便朝屋子裏大聲喊了起來:“家裏有人嗎?”等了半天,不見屋子裏有動靜,小婷也喊:“賀蘭!賀蘭!”仍沒人回答。
喬燕以為屋裏沒人,便拉著小婷往屋裏去。剛走到那道用鐵絲綁成的所謂“大門”口,冷不防從屋子裏拱出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把喬燕嚇得直往後退。小婷急忙把她拉住,說:“這就是賀蘭的媽媽!”喬燕這才站住,朝女人仔細看去。隻見這女人四十多歲,個子不高,一張鴨梨臉,皮膚倒算白淨,可臉上卻呆滯得像是木雕泥塑一般。一件像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藍灰色衣服鬆鬆垮垮地套在她身上。
喬燕便彎了彎腰對她喊道:“大嬸,我是村裏的第一書記,我來看你!”女人卻像沒有聽見,仍隻呆呆地看著她,突然又咧開嘴,憨憨地笑了幾下。喬燕見她這樣,心裏又不禁害怕起來,一時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在這時,突然聽見院子外麵傳來腳步聲,喬燕急忙回頭一看,卻見從陽光下走進一個漢子和一個小女孩。那漢子也是四十多歲,身材不高,麵孔黝黑,上麵穿著一件說藍不藍、說青不青的汗褂子,下著一條土黃色大褲衩,背上背了一大背篼青草。小女孩和小婷年紀差不多,卻比小婷瘦小許多,這個季節,還穿著厚厚的校服,手裏拿了一把鐮刀跟在漢子身邊。喬燕便知道這一老一少是這家的主人賀大卯和他的女兒賀蘭了,正準備打招呼,小婷衝那女孩高興地喊了起來:“賀蘭!”
喬燕看見賀蘭的眼裏分明掠過了一道驚喜的光彩,嘴角動了動,似乎就要回答小婷了。可一看見她這個陌生人,眼色又立即暗淡了下來,急忙怯怯地躲到漢子身後去了。小婷一見,便急忙對她說:“這是從城裏來扶貧的姑姑,專門來看你們的!”一聽這話,賀大卯幾步奔到階沿邊,放下背篼,雙手一邊比畫,一邊衝著喬燕“哇哇”地叫起來。
喬燕雖然不知道他說的什麼,但從他興奮的樣子和進屋拍板凳的動作,知道是招呼她坐,便走進屋子,對他說:“大叔,你不要客氣,我就是來看看!我是村裏的第一書記,叫喬燕!”說完朝屋子裏掠了一眼,隻見這屋子四麵牆壁上,都被摳出了許多坑坑窪窪,像是癩蛤蟆的皮膚一樣。屋子裏除了一張方桌和三條板凳以外,簡陋得再無任何家具。
賀大卯見喬燕的目光在屋子裏搜索著,又一邊比畫一邊叫。喬燕不懂啞語,實在弄不明白他說什麼,便道:“大叔,你帶我看看你家裏好不好?”漢子聽了這話,像是十分樂意的樣子,急忙帶了喬燕往裏麵屋子走。通向裏麵屋子的門也沒門板,喬燕隨主人走進左邊屋子,正欲看時,卻發覺屋子裏光線一下子暗淡了下來。抬頭看時,才見滿臉呆笑的女主人和默默無語的賀蘭站在了窗戶邊,擋住了從外麵射進來的陽光。
適應了一會兒,喬燕看清了屋子裏有一張老式的木床,木床上堆了一床褪了色、打著幾塊補丁的花被子。屋子中央擺著一個水桶、兩個塑料盆。喬燕朝房頂看去,原來上麵的屋瓦爛了,她便知道這桶和塑料盆是用來接屋頂上漏下的雨水的。再看看四麵牆壁,也有許多坑坑窪窪的洞,便不由得奇怪了,也忘了賀大卯不會說話,竟然對他問:“這牆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洞呢?”賀大卯急忙“哇哇”地又比又畫,但喬燕一點也不能理解。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賀蘭突然說了一句:“我媽摳的!”怕喬燕還不明白,又補了一句,“她沒事就摳家裏的牆壁!”
一聽這話,喬燕又朝隻顧呆笑的女主人看了一眼,心裏像是灌了鉛般沉重了起來,於是什麼也沒說,馬上退了出來,連另一間屋子也沒心思去看了。
她一出來,賀大卯、曹彩霞和賀蘭也跟著走了出來。堂屋裏光線明亮了許多,喬燕再朝他們看去,此時這一家三口站在了一起,賀大卯見喬燕看了屋子後沒說話,臉上已沒了剛才的激動和興奮,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惆悵酸楚,而女主人臉上也又恢複了先前如木雕一般的呆滯。隻有小女孩賀蘭的目光,這時一動不動地落在了小婷漂亮的裙子上。喬燕看見那稚嫩和純淨的目光裏,既有著羨慕、期盼,也交織著哀愁與無奈!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呀!喬燕隻覺得鼻子一酸,她忍了忍,把眼淚憋了回去,突然想起了羅丹梅告訴她的要將一些重要物件拍成照片保存起來的話,便掏出手機對他們說:“大叔,來,我給你們一家人拍張照,好不好?”
一聽說拍照,賀大卯的神情又變過來了,先對喬燕比畫了一下,喬燕看明白他的意思,是答應可以。然後他又對著妻子的頭一邊比畫一邊對女兒說著什麼。賀蘭不等父親說完,便跑進屋子拿出一把梳子和兩隻發卡,賀大卯接過梳子,一上一下給妻子梳起發來。此時奇怪的事發生了,喬燕看見從那女人眼裏飛出了兩道明亮的光芒,並且將身子十分溫順地依偎在丈夫的懷裏。喬燕看著,再次有想哭的感覺。
梳畢,賀大卯又從女兒手裏接過發卡,給女人把兩邊的散發卡上。喬燕叫他們站好,打開手機給他們拍了一張全家福。照完,喬燕從自己的小挎包裏拿出錢包,從裏麵掏出了五百元錢,塞到賀大卯手裏說:“大叔,我今天主要是先來認認門,也沒帶什麼東西來,這五百塊,是我自己的,給你們先補貼一下家用。”話剛說完,賀大卯眼眶濕潤了起來,立即緊緊抓住了喬燕的手。喬燕知道這個漢子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卻沒法向她表達出來,便又拍了拍他的手說:“大叔你放心,我今後會經常來,我們共同努力,把日子過好!”賀大卯這才一邊點頭,一邊鬆開了喬燕的手。正在這時,忽然從屋後傳來一陣“咩咩”的羊叫聲,喬燕便問道:“你們還養得有羊?”賀大卯朝喬燕伸出了兩根指頭。喬燕明白賀大卯告訴她養了兩隻羊,便說:“好,等政府發展產業的資金下來了,你可以多養一些!”說著便和小婷一起走了出去。這時賀蘭過來對喬燕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並說道:“謝謝!”喬燕一見,又不覺心痛起來,立即把她攬在懷裏,一邊撫摸她的頭發,一邊對她說:“賀蘭是個好孩子,好好照顧你媽,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小女孩“嗯”了一聲,沒有說出話來。
喬燕和小婷走了很遠,回頭還能看見賀大卯和賀蘭父女倆站在院子邊上看著她們。拐過彎,喬燕見看不見他們了,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小婷一見,像是嚇住了,急忙拉住她問:“姑姑你哭什麼?”喬燕見小婷問,又急忙用手掩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什麼,眼睛剛才進了沙子!”小婷道:“你哄人,進了沙子怎麼要哭?”喬燕沒話回答了,便道:“人小鬼大,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上午我們就看這兩家,下午接著再看。姑姑雖然把電飯煲這些帶來了,可還沒來得及買米買麵,中午姑姑還是在你們家裏吃飯,你看行不行?”一聽這話,小婷立即大聲說:“好呀!”說完便往前跑去。喬燕道:“你跑什麼?”小婷道:“我先回去告訴奶奶,姑姑今天又在我們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