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家，晚上喬燕給賀小婷洗了澡，早早安排她在自己床上躺下後，才從床頭櫃上的挎包裏取出賀端陽的女人送給她的那本《賀家灣村貧困戶信息資料登記冊》，就著從頭頂瀉下來的燈光細細地翻看起來。
原來這隻是幾張表格，每張表格上隻有戶主姓名、年齡、家庭人口、貧困原因、幫扶措施等簡單幾項。
第一張表格上填寫著：賀仁全，七十三歲；家庭人口：五人；貧困原因：缺少勞力；幫扶措施：發展產業。葉青容，七十一歲；家庭人口：二人；貧困原因：因病；幫扶措施：發展產業。賀世政，七十五歲；家庭人口：四人；貧困原因：孫子上學；幫扶措施：發展產業。賀清華，四十八歲；家庭人口：四人；貧困原因：殘疾；幫扶措施：發展產業……
喬燕把幾張表格翻完，抬頭看著天花板，有些蒙了。
這本登記冊除了告訴她賀家灣村有七八十戶貧困戶和二百多位貧困人口之外，實在沒法給她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貧困原因倒是有好幾種，要麼是殘疾，要麼是子女上學，要麼是生病，要麼是喪失勞動能力……可幫扶措施卻清一色是發展產業。喬燕覺得有些可笑，既然喪失了勞動能力，還怎麼發展產業？
她想了想，打開手機，在“七仙女群”內發了一條微信：“燕兒明天就要開始到貧困戶家中訪貧問苦了，各位姐姐有什麼好的經驗和做法，請告訴燕兒，燕兒不勝感激！”又在後麵加了三個抱拳的表情。覺得還沒把意思表達清楚，又補了一條：“新手上路，各位姐姐多多關照！”後麵又是幾個笑臉。
發出去沒一會兒，鄭萍先回信了：“訪貧問苦呀？可要多準備幾包紙巾！”後麵跟著幾個長長的流淚的表情。緊接著周小莉回道：“訪問時，要問清楚貧困戶家裏的人口狀況、土地狀況、住房麵積、政策性補貼等情況，還要查看他們的戶口簿、土地證、林權證、房產證、銀行存折等佐證材料，並做好記錄！”喬燕看罷，立即給周小莉回了一句“謝謝”和三朵玫瑰。接著，三姐金蓉也回了信。金蓉告訴喬燕的，除了周小莉說的那些以外，還要認真查看貧困戶的住房、內部設施和家庭經營現場等情況。喬燕覺得金蓉告訴她的也非常重要，也給金蓉回了“謝謝”和玫瑰。剛回了金蓉，二姐羅丹梅的信息就到了。羅丹梅畢竟老成一些，提醒喬燕不但要注意保留貧困戶文字資料，還要注意保留重要的物證，保留物證的方法就是要將一些重要的物件拍成照片存起來。李亞琳妹妹則寫道：“可得準備一根棍子！我那次到貧困戶家裏去，路邊草叢裏橫著一條胳膊粗的大青蛇，嚇得我掉頭就跑！”喬燕一看這條微信，陡然覺得身上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急忙給李亞琳回道：“你可別嚇我！”又加了兩個鬼臉的表情。最後是大姐張嵐文的微信，到底是“大姐大”，又是電視台總編室主任，回複像總結一樣全麵，而且還是韻文，又好記又朗朗上口：
入戶調查歌訣
第一先看水電路，第二看他是啥屋，第三查看各種證，第四再看戶口簿。豬羊圏裏看牲畜，雞鴨鵝兔莫忽視。看完房屋看裝修，再把家電數一數。入戶不能單獨入，多帶鄉鄰和幹部。腿勤口勤手莫懶，多看多問多記錄。以上方法要牢記，切莫粗心和大意。莫道新手才上路，雛鳳清於老鳳啼！
喬燕看完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看罷，又感動地給大姐張嵐文回了幾個大蛋糕和玫瑰，再加上幾張大笑臉。看了姐妹們這些熱情洋溢的鼓勵和告誡，喬燕突然有了力量，她感到有了這樣一群朋友，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第二天一大早，喬燕找出一隻紙箱子，往裏麵裝了一個小電飯煲，一隻電磁爐和一口電磁鍋，又將枕頭、蚊帳塞在箱子裏，用繩子綁在小風悅後座上，將席子綁在紙箱上。又找出一隻黑色雙肩包，將兩套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還有一把太陽傘，以及昨天下午給賀小婷買的裙子、鞋子，都裝在裏麵，讓賀小婷背著，坐在她後麵抱著她的腰，又“突突”地往賀家灣去了。
到達賀家灣時，許多人家都才吃過早飯，喬燕在村辦公室前停了電動車，從小婷肩上取下背包，對她說：“回去跟爺爺奶奶打聲招呼，然後到我這兒來，姑姑還有事要你做！”小婷果然轉身就跑，喬燕又急忙喊道：“你的裙子！”小婷這才停住腳。喬燕從背包裏取出裙子和鞋子，交給小婷並叮囑道：“給我搭伴的事，可別忘了告訴爺爺奶奶！”小婷說：“怎麼會忘呢！”說完又跑，喬燕又在後麵喊道：“等會兒來的時候，把新裙子穿上！”
喬燕打開村委會辦公室的門，把自己的東西提到樓上的屋子裏。這屋子昨天下午賀端陽肯定派人來打掃過，因為比昨天中午她來看的時候幹淨得多。喬燕剛把東西放到床上，小婷便跑來了，雙手往喬燕的脖子上一吊，就喊了起來：“爺爺奶奶答應我給你搭伴了！”喬燕道：“真的？”小婷道：“哄你是小狗！不過我睡覺腳愛亂蹬，奶奶要我小心點！”喬燕道：“不要緊，姑姑睡覺也不老實！”說完把小婷放下來，看著雪白的裙子映襯著小姑娘鮮豔的臉蛋和腳上紅彤彤的鞋子，竟比昨天在商場銀白的燈光下還要好看！於是連聲誇道：“婷婷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美女！”小姑娘被喬燕說得不好意思了，露出小白牙笑了一下，卻道：“奶奶也說好看，爺爺卻說這麼好的衣服穿在農村人身上，真是浪費了！”喬燕說：“別信你爺爺的話，農村人就不配穿漂亮的衣服？隻要你愛幹淨，就不會是浪費！”小婷又點了點頭，然後問：“你說有事，是什麼事？”喬燕道：“我要到一些貧困戶家裏看一看，你給我帶路，行不行？”小婷馬上叫道：“行！灣裏我哪兒都熟悉！”說完便歪著頭問喬燕，“你說先到哪兒去？”喬燕又從挎包裏掏出那份《賀家灣村貧困戶信息資料登記冊》瞥了一眼，道：“我們先去賀仁全家裏，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小婷道：“他住在檬埡口！”喬燕說：“那好，趁現在太陽不大，我們馬上就走！”一邊說，一邊去背包裏取出那把太陽傘，就隨小婷下了樓。走出門外，發現賀小婷什麼也沒戴，便對她說：“回去戴頂草帽吧，我等你！”小婷卻說：“我不要！”話還沒完，便一頭紮進了陽光裏。喬燕道：“等等，我們打一把傘！”小婷又道：“真的不要，我們曬慣了！”喬燕便不再堅持，隻道：“那也等著我！”
小婷果然站了下來，喬燕緊走幾步追上了她，然後一手撐傘，一隻手拉起她，把她遮在自己和傘的陰影之下。小婷感激地緊緊靠著喬燕。喬燕撫了撫她的頭發，輕柔地問道：“昨天晚上，叫你喊爺爺奶奶，你怎麼隻紅著臉不開口？”小婷道：“我不知道該喊什麼。”喬燕奇怪了，又問：“怎麼連這點都不知道？就喊爺爺奶奶唄！”小婷皺了眉道：“我不該喊爺爺奶奶的。你喊爺爺奶奶，讓我也喊爺爺奶奶，我們不就成了一個輩兒的了？”喬燕笑了起來，搖了搖小婷的手，道：“稱呼隻是個代號，看見年紀大的人，叫聲爺爺奶奶，或是叔叔嬸嬸，隻是表示尊敬，你就不用糾結輩分什麼的了。”小婷點點頭，不說什麼了。
剛走到村委會前麵那棵老黃葛樹下，忽然從旁邊衝出一個人，衝她們叫了一聲：“你們到哪去？”喬燕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昨天在賀世銀家裏見過的那個叫賀勤的漢子，此時頭上仍戴著昨天那頂破草帽，定定地看著她。喬燕正想回答，小婷搶在了她前麵：“我們到賀仁全爺爺家去！”話音剛落，賀勤又問：“到他家去幹什麼？”小婷不知該怎麼回答了。喬燕道：“去貧困戶家裏走一走……”話還沒完，賀勤馬上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喬燕愣了一會兒才道：“你去幹什麼？”賀勤的目光緊緊盯著喬燕斜挎的小挎包，道：“你別管，我就要和你們一起去！”生怕喬燕不明白，又補了一句，“你可要一碗水端平！”
喬燕立即明白了，想起昨天他在賀世銀的苞穀棒子堆裏扒拉的樣子，不由得又“撲哧”笑了起來，心想：“原來他是怕我厚此薄彼，私下裏給其他貧困戶送東西而忘了他！”她突然想起張嵐文昨晚微信中寫的“入戶不能單獨入，多帶鄉鄰和幹部”的兩句話，眼下賀端陽沒在家裏，其他村幹部她還沒和他們見過麵，能帶誰呢？想到這裏，喬燕便笑著對賀勤說：“好哇，大叔，我正希望你來監督呢，那我們走吧！”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來到一處房屋前。喬燕一看，這房屋原來是一幢老式的穿鬥屋子，房頂好幾處地方已經塌了，一些木板壁上的木板破了，開著洞，整個房屋像一艘風雨飄搖的破木船，隨時都要散架的樣子。院子裏到處都是雜草、爛木棒、爛塑料袋、爛磚頭、爛箢箕、爛掃帚等東西。
喬燕見大門開著，以為屋子裏有人，便小心翼翼地從那些雜草、木棒、爛磚頭、爛箢箕中選擇下腳的地方，朝屋子走去。到了大門口，這才看見堂屋屋頂有一根椽子斷了，屋頂開了一個洞，一片燦爛的陽光從洞口爭先恐後地傾瀉進屋子裏，將屋子照得十分明亮。
喬燕再一看，這堂屋也十分淩亂，胡亂堆放著一些破椅子、破桌子、爛風車、爛犁頭和爛篩子、爛簸箕、爛曬簟等，從這些破爛中間散發著一股黴氣。
喬燕雖然在城裏長大，卻聽人說過鄉下人的堂屋好比城裏人的客廳，是一個家庭的臉麵。可看了看這客廳，她不由得皺緊了眉毛，便喊了一聲：“賀仁全爺爺……”沒有人回答，她又用力咳了一下，還是沒人應聲。她朝小婷看了一下，便跨進屋子，站到了從屋頂破洞瀉下來的陽光裏。她看見屋子裏一共開了三道門，左邊的木門虛掩著，右邊那道門上已沒有了門板，隻掛著一塊灰不溜秋、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破布，而後牆壁上則隻有一個黑乎乎的門洞。
喬燕看了一陣，忽然走到那塊破布邊，撩開朝裏麵看去。屋子裏很黑，半晌喬燕才看清屋子裏有一張床，床上堆著一些東西，也不知是棉絮還是衣服，揉成一團，無法看清顏色。除了床鋪和一口櫃子外，屋裏再沒有其他家具。喬燕原想進去打開櫃子看看裏麵有什麼東西，可一看屋子黑黢黢的樣子，兀地有些害怕起來，便將布放了下來，又拉著小婷的手，繞過一堆破爛，來到後牆洞邊，將頭伸了進去。後房不但黑，而且潮濕。過了一陣，才看清原來這是一間小偏房，靠後麵牆壁是一口土灶，柴草胡亂堆在地上，緊挨著煮飯的地方是茅房，蒼蠅在這裏嗡嗡亂飛。喬燕還想進去看看，一股濃重的黴臭味撲麵而來，喬燕急忙捂住口鼻，拉著賀小婷退回到階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