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姚姐早就在單位等著了，因為喬燕在吃早飯時，就給姚姐打了電話。令喬燕沒想到的是，她以為衣服隻有一包，到了單位一看，卻有滿滿的三大口袋，不由得叫了起來：“這麼多呀？”姚姐道：“你用什麼運回去？”喬燕道：“我有電動車！”姚姐道：“電動車怎麼裝走？要不你等一等，上班後我請示一下領導，能不能派輛車送你回去……”喬燕忙道：“不用了，姚姐，我能想辦法！我電動車的後座上綁一隻，兩邊再各綁一隻，三隻口袋不就運走了！”姚姐道：“那太危險了！”喬燕道：“沒事，姚姐，我車技好著呢！”姚姐不再說什麼，幫喬燕把口袋搬到樓下車棚。喬燕去單位對麵的雜貨店買了幾根尼龍繩，將口袋牢牢地綁在了電動車上。最後姚姐從自己辦公室提下來一個鼓鼓囊囊的購物袋，對她說：“我給那個……叫賀大什麼……”喬燕立即道：“賀大卯！”姚姐道：“對，他家裏那個小姑娘買了兩件衣服，一件冬天的，一件夏天的！這裏麵還有一件T恤，是我上半年才買的，可買來後我又嫌它太老氣了，一次也沒穿過就掛到衣櫃裏，你給賀大卯那個女人，我估摸她能穿！”喬燕心裏一陣感動，接過衣服，頑皮地叫了起來：“請接受我代表他一家給大善人行禮！”說著向姚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姚姐在喬燕肩上拍了一下，嗔道：“都快嫁人了，還不正經！”喬燕沒回答，隻朝姚姐做了一個鬼臉，將購物袋綁到後座的口袋上，然後將電動車推出車棚，一蹁腳跨上去，回頭對姚姐道了一聲“再見”，小小的電動車便像托著一座小山，“突突”地往大門外駛去了。
到了村委會，喬燕將口袋從電動車上解下來搬到了自己屋子裏，將裏麵的衣服倒在床上，見所有的衣服果真全是八九成新，有的甚至還是全新的。她挑選了幾件適合賀大卯、曹彩霞和賀蘭穿的，連同姚姐給她的購物袋，重新裝在一隻口袋裏，提著下樓來便朝賀大卯家去了。到了那個叫麻地角的半山腰的小屋子前，喬燕一下驚住了。原來，那個小院子中的雜草全被鏟光了，鏟出的雜草就堆在院子外邊，整個院子變得既幹淨又平整，給她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喬燕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才向屋子裏走去。到階沿上，就看見屋子裏那些被女人摳得坑坑窪窪的牆也用泥土抹平了，此時還潮乎乎的，泛著新鮮泥土的淡淡的腥味兒。喬燕不由得高興起來，覺得這家人像是突然有了生氣，於是大聲喊了起來：“大叔……”叫聲剛落，從屋子裏跑出了賀蘭。小姑娘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卻又在幾步遠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她，一副不知該怎麼辦的樣子。喬燕忙問：“你爸爸媽媽呢？”小姑娘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喬燕正想走過去，小姑娘卻嗖地從她身邊跑過，眨眼就從屋角消失了。
沒一時，這一家三口便從屋子後麵轉了出來。賀大卯一見她，又像上次一樣，一邊比畫一邊“哇哇”地說著什麼。等他們走進了屋子裏，喬燕才對賀大卯問：“大叔，你在幹什麼？”賀大卯又連比帶畫地說了幾句，喬燕一點也沒弄明白，便把目光移到曹彩霞身上，曹彩霞像是壓根兒不記得了她一樣，仍是滿臉漠然，沒有一絲表情。喬燕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邊的小姑娘身上，問她：“賀蘭，你爸爸說的什麼？”小姑娘此時雖然仍有些害羞和膽怯的樣子，但還是回答了喬燕的話：“爸爸說，他在挖地。”喬燕“哦”了一聲，又回頭看著賀大卯道：“這院子的雜草都是你鏟的吧？這牆也是你重新糊的吧？”賀大卯急忙點了點頭，卻又指著賀蘭說了兩句什麼。喬燕明白了，便又問賀蘭：“你和爸爸一起幹的，是不是？”賀蘭沒回答，卻紅了臉，那兒賀大卯又急忙“哇哇”地點頭。
喬燕心裏又酸酸地湧起一種說不出味道的滋味來，便對賀蘭招了招手，道：“賀蘭，到姑姑這裏來！”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沒動。喬燕又說了一遍，小姑娘這才遲遲疑疑地走了過來。喬燕一把將她攬在了懷裏，撫摸著她的頭說：“好樣的，孩子，你看姑姑給你帶什麼來了？”說罷鬆開她，拿過口袋，先掏出姚姐給她的購物袋，取出衣服對她說，“這是城裏一個阿姨給你買的新衣服，你看喜不喜歡？”一邊說，一邊撕開了包裝。這時喬燕才看清，姚姐給小姑娘買的夏裝是一件靛藍色的翻領牛仔連衣裙，冬裝是一件韓版樣式的兩麵穿毛絨寬鬆外套。她將衣服抖開，一邊在小姑娘身上比著，一邊又對她說：“你看看，這個阿姨可真會買衣服！這件連衣裙雖然顏色不怎麼鮮豔，卻既耐髒，又耐穿，可比小婷那件裙子實惠呢！還有，那個阿姨知道你媽媽不會洗衣服，所以給你買的這件外套是兩麵穿的，就省得經常洗了！哦，好像寬鬆了一點，不過不要緊，等你明年穿就合適了呢！”一邊說，一邊拿眼去看小姑娘。小姑娘臉上雖然還掛著扭捏的神情，一雙大眼睛卻熠熠放光，仿佛夜晚天空兩顆明亮的星星。喬燕把衣服塞到她懷裏，對她說：“穿上給姑姑看看！”小姑娘先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便抱著衣服進裏屋去了。
喬燕又抖開姚姐送曹彩霞那件純毛的長袖圓領湖綠色T恤，對賀大卯說：“大叔，這是我們單位姚姐送給大嬸的，這T恤一次也沒穿過，還是新的，你看大嬸能不能穿？”賀大卯一張大嘴咧開，露出兩排發黃的牙齒，嘴角的皺紋括號似的一圈一圈蕩著，一邊“哇哇”地叫，一邊伸開滿是老繭的大手把衣服接了過去。正要離開，喬燕又突然喊住了他：“慢，大叔！”說著把口袋裏的衣服拿出來，一一攤到桌上，然後才對他說，“大叔，這都是我們單位的同事給你捐的，雖是穿過的，卻也不算太舊，我給你們挑了一些來，冬夏的都有，你和大嬸還有賀蘭都試一試，不能穿的我再換！”那賀大卯的眼睛更囫圇得像是一輪滿月，再次高興地衝喬燕叫了幾聲，拉著曹彩霞走了。
過了一會兒，賀蘭穿著那件牛仔連衣裙出來了。她一邊走，一邊朝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喬燕一看，裙子穿在小姑娘身上，顯出了幾分清新自然和活潑的氣質，便誇道：“小蘭穿上這身衣服，像個小仙女了！”一句話說得小姑娘紅了臉。喬燕還想說點什麼，賀大卯兩口兒也從裏屋走了出來。賀大卯穿的是一件淺黃色的條紋襯衣和一條深藍色褲子，曹彩霞上麵穿的正是姚姐送她的那件湖綠色T恤，下麵是一條略微顯瘦的茶綠色休閑褲。賀大卯臉上也掛著不太自然的神情，衝著喬燕“嘿嘿”地笑。喬燕見了，不但覺得這家子今天格外精神，而且連屋子裏也似乎明亮了許多，心裏一動，便叫道：“大叔，你們站攏一些，我再給你們拍張全家福！”賀大卯一聽，急忙又去把曹彩霞拉到身邊，喬燕讓賀蘭站到了父母前麵，然後掏出手機，又給這一家人拍下了一張照片。
拍完後，喬燕才問賀大卯：“大叔，那些衣服合不合身？”賀大卯急忙點頭，一邊“哇哇”地比畫。喬燕懂了賀大卯的意思，便道：“大叔，能穿就好！你們忙，我就走了……”話還沒完，賀大卯卻一下跳過來擋在了她前麵，又是比畫又是說。喬燕又茫然地看著賀蘭。小姑娘這時比剛才大膽多了，便對喬燕道：“我爸爸說你要喝了開水才準走！”喬燕馬上想起昨晚上大家說的吃荷包蛋的事，不由得笑了，便對小姑娘說：“給你爸爸說，我還有事，開水就不喝了！”小姑娘說：“爸爸說不行，你一定要喝了開水才能走！”喬燕一聽有些急了，便對賀大卯撒謊道：“大叔，我下次專門來喝你的開水，賀端陽書記還在村辦公室等我，真的有重要事情呢！”說著，趁賀大卯沒回過神，便從他身邊一下跑過，衝到了院子裏，急得賀大卯在後麵“哇哇”直叫。
直跑到下麵的小路上，再聽不見賀大卯的聲音，喬燕才放慢了腳步。可這時卻聽見後麵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喬燕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賀蘭跟在她身後。喬燕忙站住問：“你來幹什麼？”小姑娘來到她麵前，突然對她鞠了一躬，然後漲紅著臉說：“謝謝姑姑！”喬燕一驚，看著她問：“你來就是為了對我說一句‘謝謝’？”小姑娘像是被喬燕問住了，抬起頭愣愣地看了喬燕一會兒，再次彎了彎腰，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喬燕的眼角突然濕潤起來，又情不自禁地把小姑娘攬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頭說：“不用謝，這都是姑姑該做的！賀蘭，你的頭發有味兒了，回去洗一洗，啊！”賀蘭聽了這話，急忙從喬燕懷裏掙脫出來，又退開了兩步，然後才紅著臉對她“嗯”了一聲。喬燕見她發窘的樣子，又問：“家裏有洗頭的沒有？”賀蘭道：“我們有洗衣粉……”喬燕忙道：“洗衣粉洗頭怎麼行？”賀蘭道：“我和我媽都是用洗衣粉……”喬燕沒等她說完，又道：“記住，洗衣粉會對頭皮有損傷，下次姑姑給你帶瓶洗發液來！”賀蘭聽了這話，臉上又浮現出天真和愉快的笑容。喬燕道：“回去吧，姑姑過幾天再來看你！”賀蘭又“嗯”了一聲，卻站著沒動。喬燕道：“你不走，姑姑可走了！”說著就真的往前走了。走了很遠，喬燕都不敢回頭——她知道賀蘭肯定還站在那裏，她沒有勇氣再去直視小姑娘那對充滿感激的眸子。
回到村委會，喬燕把床上的衣服又裝進口袋裏，決定等全村貧困戶走訪調查完畢後，再把它們分發給確實需要的人家。然後便坐在桌子前，打開筆記本，開始思索起自己在下午會議上的講話來。昨天得到姐妹們的鼓勵後，晚上回到家裏，喬燕果然給賀端陽打了一個電話，用了堅定不移的口吻告訴他自己決定今天下午開一個村兩委擴大會，請他通知參會的人員。不知是因她語氣堅定還是其他什麼緣故，賀端陽沒反對。雖然還不知道賀端陽和村兩委幹部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態度，但第一次亮相，給大家留下一個什麼樣的印象至關重要，所以她一定要精心做好會議準備。於是她一邊思考，一邊在本子上把發言提綱記了下來。
喬燕以為下午的村組幹部會一定會開得很順利，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以第一書記的身份主持召開村兩委會，大家總不至於連這點麵子都不給她。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不說別人，就是賀端陽，離規定的開會時間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慢吞吞地趕來。賀端陽穿了一件淺藍色的休閑T恤，最上麵的兩顆紐扣沒扣，胳肢窩裏夾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一走進會議室，便跑到吊扇底下，解開T恤的兩顆扣子，讓風直接吹到皮膚上。吹了一陣才對喬燕說：“對不起，有事回來晚了點兒。”
喬燕想問他是什麼事耽誤了，可想了想沒問，隻道：“你給大家說清楚了3點開會吧？”賀端陽道：“你別著急，農民不像你們機關幹部，說什麼時候開會就什麼時候到……”說話時，開會的人陸續來了，來一個，賀端陽給喬燕介紹一個：村委會副主任賀文，村會計兼文書賀通良，綜合幹部鄭全智，婦女主任張芳，一組組長賀慶，二組組長賀賢明，三組組長賀興平，四組組長賀興偉，鄭家塝組組長鄭澤龍。喬燕這才知道，所謂村兩委會，實際上也是一委會，除了賀端陽是村支書和村主任一肩挑，村委會副主任賀文也是村支部副書記，村會計兼文書的賀通良、婦女主任張芳和綜合幹部鄭全智也都是支部委員。幾個村民小組長，又都是各組的黨小組組長。在和張芳握手時，喬燕便扯著她的衣服看，道：“張姐這件衣服真好看，是蕾絲的，還是雪紡的？”張芳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料子的，昨年瞎買的！”喬燕馬上做出吃驚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今年才出來的新款呢！”又補充一句，“張姐你真會打扮！”張芳紅了一下臉：“喬書記別誇我了，農村人知道什麼打扮。”喬燕道：“我說的是真話。”
閑話了一會兒，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下，會議便開始了。賀端陽開宗明義，先對大家道：“今天我們這個會，目的大家已經知道了。那就是上級給我們村派來了扶貧的第一書記，今天大家見見麵，認識認識。喬書記還要就當前工作，給我們講些重要意見！在喬書記沒講之前，我先彙報一下賀家灣村的大致情況！”說罷，從旁邊的黑提包裏拿出一個本子，翻開，開始念了起來，無非是村裏一共有多少土地，多少森林，多少人口，有多少人在外麵打工，留在家裏的又有多少人，全村一共有多少貧困戶，等等。講完，又對大家說，“下麵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喬書記給我們做重要講話，大家可要認認真真地聽啊！”說完便將兩隻手舉起來，做出歡迎的示範樣子。眾人果然“劈劈啪啪”地鼓了一陣掌。
喬燕急忙站起來朝眾人鞠了一個躬，不卑不亢地說了一聲“謝謝”，坐下來便按照上午想好的，對大家娓娓地道了起來。她講得十分真誠，沒有套話大話，一副掏肝掏肺的樣子：“各位叔叔伯伯你們好！我叫喬燕，出生在縣城，從小父母和爺爺奶奶寵我，從小學到大學，再到參加工作，一路順當。也正因為這樣，我的人生經曆十分簡單。這次來賀家灣村擔任第一書記，並不是組織上強迫我來的，而是原來在你們村擔任駐村幹部的張青股長對我說：賀家灣風光好，山清水秀，可美著呢，你下去就當旅遊！我以為真是這樣，於是我就答應替代張青股長，來賀家灣做這個第一書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