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喬燕不由得笑了笑,眾人一見,一張張黧黑的麵孔也跟著綻放出了笑容。喬燕接著說:“第一天當我騎著電動車往賀家灣來的時候,看見公路兩邊鬱鬱蔥蔥的樹木,秀麗逶迤的山巒,整整齊齊的村莊,還有頭頂上鳥兒的叫聲,我當時心裏就想:賀家灣村是不是也這樣美麗呀……”說到這兒,她突然把話打住了。原來,她正想說出那天看見的村莊環境之差的話來,一見大家的目光都在專注地看著她,聽得十分認真,於是稍稍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又說道:“可是當我真正沉到賀家灣,尤其是走訪了十多家貧困戶的時候,我才深深知道肩上的責任有多大!不瞞在座的爺爺叔叔伯伯說,這幾天我心裏的壓力特別大,白天晚上都在想著賀家灣扶貧的事,一點欣賞風景的心情也沒有了……”說著,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然後道,“我希望爺爺叔叔伯伯們多幫助我,我給大家鞠躬了!”說罷站起來,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沒想到還沒等她鞠完,會場上就響起來了一片掌聲,喬燕聽得出來,這掌聲是真誠和熱烈的。

喬燕見自己的開場白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尊重,信心更足了。接著她向大家表了態,除了虛心向大家學習,以身作則做好表率外,還著重講了一定按照上級對第一書記的要求,做好賀家灣村的黨建統籌員、村情調研員、政策宣講員、項目協調員、群眾辦事員,不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她絕不回去!講完,大家再次給了她熱烈的掌聲。

接著,喬燕把話題轉到了脫貧攻堅上。可她還沒把賀家灣前階段脫貧攻堅方麵存在的問題說完,便看見賀端陽一張臉沉了下來。喬燕知道自己的話,惹得他不高興了。她原想繼續說下去,可又一想,自己剛來,就完全否定了人家原來的工作,是不是有點不給人麵子?這樣一想,便打住沒有說完的話,道:“當然,上麵我說的情況,並不隻是賀家灣一時一地才有,全國各地都存在,是一個普遍現象。要不,黨中央為什麼要做出‘回頭看’的決定,重新製定一些新的標準和政策呢?”說完,就把昨天晚上羅丹梅告訴她的消息,透露給了大家。說完,她才看見賀端陽的臉色又慢慢好轉過來。

喬燕決定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便道:“賀家灣村如何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以後如何發展,需要大家群策群力。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再坐下認真討論!趁現在上麵脫貧攻堅政策還沒明朗以前,我想講眼下一件非常重要的、刻不容緩的大事……”她這麼一說,眾人都把身子坐直了,臉上也帶著一種嚴肅認真的表情望著她。喬燕稍稍停了一下,目光又掃過會場,才接著道:“是一件什麼重要的事情呢?便是整治村裏的環境衛生……”

一語未了,大家忽然“撲哧”笑了起來,連賀端陽都定定地看著她。喬燕正想解釋,賀通良像是開玩笑似的說道:“喬書記,剛才我尖起耳朵聽,還以為你宣布上級給我們村多少扶貧資金呢!”眾人也笑著說:“就是,我們以為縣上給我們村的錢太多,你一個人搬不動,要我們大家一齊去搬呢!”喬燕一聽這話,窘得漲紅了臉,說:“上級給我們村多少扶貧資金,這些資金怎麼用,都有嚴格的規定,大家放心!可扶貧也不是光等著上級的資金和項目,扶貧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我覺得,治理好環境衛生也是扶貧……”眾人又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這次是鄭家塝組長鄭澤龍問喬燕:“喬書記,把環境衛生打掃幹淨了,村民就能富起來?”喬燕道:“把環境衛生整治好了,雖然不能立即讓村民富起來,可養成了好習慣,形成了好觀念,才能從根本上拔窮根不是?再說,大家把環境打掃幹淨了,就會少生病,身體是致富的基礎,怎麼不能致富?”眾人不再吭聲了。喬燕還想進一步講講環境整治的重要性,忽聽得張芳說:“說實話,我們村裏的環境也確實太差了,到處都是垃圾,一些人不但圖方便把莊稼秸稈推到水溝裏,還把死耗子、死雞、死鴨扔到裏麵,泡得白翻翻的,看著都想發嘔!”聽了這話,喬燕立即朝張芳讚許地點了點頭,然後道:“可不是這樣!我第一天進村,看見賀家灣這個環境,真有種想吐的感覺!”說完,向賀端陽瞥了一眼。賀端陽見喬燕看他,便道:“喬書記說的這事,確實非常重要,大家就討論討論吧……”

賀端陽的話剛完,眾人還沒來得及開口,第二村民小組組長賀賢明口袋裏的老年手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聲音之大,仿佛一隻高音喇叭,叫得有些聲嘶力竭。

喬燕嚇了一跳,眾人卻是熟視無睹的樣子,也沒出聲,隻是默默地望著賀賢明。賀賢明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先看了一眼,按了一下接聽鍵,也不管屋子裏有人沒有,便衝著電話大喊大叫了起來:“你個×婆娘,你吃多了,去管啥子閑事,鹹吃蘿卜淡操心,啊?你敢走!看我回來不捶死你個×婆娘!”喬燕聽他說話,不但粗俗不堪,而且惡狠狠的,便沉下了臉道:“你罵誰?”賀賢明見喬燕問,這才關了手機,然後若無其事地道:“罵我家裏那個婆娘唄!”喬燕道:“你為什麼要罵她?”賀賢明道:“喬書記你才從城裏來不曉得,我屋裏那個瓜婆娘就是愛管閑事!她娘屋裏嫂子和兒媳婦打了架,這個瓜婆娘要去幫她嫂子的忙,問她兒媳婦的罪。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說說,她一個女流之輩,能去斷什麼理?”喬燕一下明白了,想批評他幾句,又忍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對眾人道:“我這裏強調一下,下次開會的時候,希望大家把手機關了!即使不關,也要調成靜音,實在要接電話,也請到外麵去接!還有,希望大家不抽煙,或者盡量少抽!你們看看,這才好長時間,煙頭都扔了一地!還有,大家也不要隨地吐痰,也不要交頭接耳開小會,還要記筆記!你們自己檢查一下,今天有幾個人記了筆記的?你們回去怎麼給村民傳達會議精神?”她這麼一說,眾人便互相看看,沉默起來。

喬燕停了一會兒,才接了賀端陽剛才的話道:“賀書記剛才說了,讓大家討論討論,大家就暢所欲言,充分發表意見吧!”過了一會兒,賀通良打破了沉默說:“要說我們村裏的環境,整是該整治,可錢從哪裏來?”眾人聽了這話,也紛紛跟著賀通良問:“就是,就是,沒有錢怎麼整治?”喬燕道:“自己的事情,還要什麼錢?”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道:“現在沒錢還有誰給你辦事?”喬燕有些糊塗了,便又看著賀端陽,道:“賀書記怎麼說?”賀端陽想了一會兒才道:“這事呢,喬書記說得完全正確,村裏的環境確實應該得到整治,可眾人的話也有道理,經濟是基礎,現在辦什麼事情都需要錢,我看這事情先擱一擱,以後上麵有資金下來了,我們再抓緊辦就是,大家說行不行?”喬燕還想說什麼,卻聽見眾人都道:“對,反正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也不在這一時!”喬燕隻好把跑到嘴邊的話給咽回去了。賀端陽說了這話後,又看著喬燕道:“喬書記還有什麼?”喬燕看得出來,眾人壓根不想整治,她再堅持下去,也不會取得什麼好的結果。她便不再堅持,盡管心裏不快,還是對賀端陽說:“沒有了!”賀端陽道:“那就散會了?”喬燕道:“散吧。”賀端陽便對眾人說:“今天的見麵會就開到這裏,以後大家要多支持喬書記的工作!”說完就宣布散會。

眾人來得慢,走得卻快,一聽散會,立即起身便往外走。喬燕看見賀端陽也要走,便喊住他道:“賀書記請留步!”賀端陽站住了,回頭對喬燕笑著問:“喬書記還有什麼事?”喬燕說:“你坐吧!”賀端陽便坐下來看著喬燕。喬燕過了一會兒才對他說:“聽你剛才給我介紹,村裏班子成員,除了你和張芳主任外,其餘都是六十多七十歲的人,一屋的老頭子,是不是年齡都偏大了點?”賀端陽哈哈地大笑起來,道:“我也知道他們年紀偏大,但你從哪兒去找年輕的?別看他們年紀大,在我看來,還是農村的中堅力量呢!”喬燕問:“七老八十的了,還是中堅力量?”賀端陽道:“怎麼不是中堅力量?在他們這個年齡,人生中的大事也完成了,到外麵去闖蕩,一是已沒那份力氣,二是老板也不會要他們,他們隻好安心在自己那點土地上,最多再照看一下孫子,你說他們不是農村的中堅力量,還有誰是?”

一聽這話,喬燕覺得有理。賀端陽見喬燕沉默了,又道:“你今天下午不該提整治環境的事。”喬燕說:“我認為這是村裏當前的大事!”賀端陽道:“這是多年積存下來的問題,你以為村裏沒有整治過?但整治了也管不到幾天,又死灰複燃了!我以為今天開會,你隻講扶貧方麵的事,沒想到你要講這個,早知道,我就會提醒你最好別講!”喬燕仍有些不服氣,說:“賀書記,這不是小事!村裏這麼多人鬧肚子,我覺得跟環境衛生差有直接關係!不治理,說不定會出大問題!”賀端陽見喬燕神情嚴肅,便問:“出什麼大問題?”喬燕想告訴他自己的懷疑,但一想現在沒拿到證據,便道:“什麼大問題我現在還說不定,但我有這麼一個不祥的感覺。我建議再開一個村民大會,讓大家討論討論!”賀端陽做出了為難的樣子:“你都看見了,幹部會都沒統一認識,村民大會更是會像麻雀打破了蛋,吵一番就完事!再說,現在叫村民來開會,開口就會向你要錢……”喬燕一聽這話,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道:“真的?”賀端陽道:“不但村民開會會向你要錢,就是黨員開會,也會向你要錢,不然他就不來!”喬燕沉思了半晌,才對賀端陽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開村民會和黨員會都要錢!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總不能不開會吧?”賀端陽聽了這話,又想了一會兒才說:“你是第一書記,你說開就開吧,我聽你的!”喬燕說:“你真聽我的?”賀端陽說:“難道你還懷疑我說話不算數?”喬燕道:“那好,我們說一不二!”說完,主動把手向賀端陽伸了過去。

賀端陽和喬燕握了手,夾著皮包又要走。喬燕再次喊住他:“賀書記,我還要請教你一件事!”賀端陽不得已又坐了下來,目光定定地看著喬燕。喬燕便道:“我想問問賀大卯,他的名字是叫賀大卯吧?”賀端陽道:“是呀!”喬燕便翻開《賀家灣村貧困戶信息資料登記冊》,道:“那怎麼又變成了現在這個名字?還有賀世銀大爺的名字也變成了賀世根,這是怎麼回事?”一聽這話,賀端陽的神情一下鬆了下來,道:“你要問這個,說來話就長了!我告訴你,不但他兩個,賀家灣許多人的名字,土地承包證上寫的是這個字,林業證上寫的是那個字,戶口簿上又是另一個字!比如賀世銀那個世吧,本來是他的輩分排行,應該是世界的‘世’,可有時寫成戰士的‘士’的,有時又寫成仕途的‘仕’的,有時還寫成一二三四的‘四’,反正叫得答應就行!”喬燕糊塗了,又問:“怎麼會這樣?”賀端陽便笑了起來,道:“你就不知道了!過去農村填個表寫個證明什麼的,都是用手寫,遇到一個文化高點的人,字就寫得工整正規一些,錯誤就少。遇到一個文化不高的人,怎麼好寫、怎麼簡單就怎麼來,所以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喬燕緊皺起眉頭說:“這樣前後不一,不但會給當事人帶來生活上的不便,也會給社會管理帶來一些麻煩,怎麼沒人管呢?”賀端陽攤了攤手:“我也沒法,隻能將錯就錯!你不是問賀大卯嗎?那我告訴你。賀大卯是卯時出生的,他父母也沒啥文化,隨口就給取了一個大卯的名。說起他,也確實可憐。他原本不啞,四歲那年生病,被公社衛生院的針給打啞了!啞了後,也沒上學,三十多歲才娶了現在這個智障老婆。那年國家開始辦身份證,挨家挨戶登記人口,我們村是老會計賀勁鬆登記的。身份證辦下來,他不識字,又是個啞巴,也不出門,便一直夾到一本書裏。前幾年,他見別人用摩托車拉客賺錢,也想買一輛來跑運輸,可又沒錢,便拉我給他擔保,到鎮上信用社貸款。信用社那個信貸員拿到他的身份證看了,才發現上麵寫的是‘賀大卵’三個字!你說,他身份證和戶口簿上都寫的‘賀大卵’,村上的貧困戶信息資料登記冊,不那樣寫行嗎?”喬燕明白了,過了半天才道:“他後來沒要求把名字改過來嗎?”賀端陽道:“誰去給他改啊?你以為改個名字容易嗎?又是村上,又是鎮上,又是派出所,聽說還要經過縣公安局,公章都要蓋幾個!他一個啞巴隻知道‘哇哇哇’,又認不到一個字,公安局的大門都不知道怎麼開的,怎麼去改?”喬燕聽完,本來還想對賀端陽說點什麼,卻一時沒了說話的興趣,便把頭仰靠在椅背,看著天花板發起呆來。想了一會兒,她打算再和賀端陽討論討論。可等她坐直身子一看,賀端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