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一見,知道這些人今天是專門來對自己發難的。自從扶貧工作開展以來,麵對貧困戶獲得的一些物質利益,一些非貧困戶心裏不平衡,她是知道的,平時也做過很多解釋工作,可沒想到工作並沒有做通,今天麵對貧困戶易地搬遷的巨大利益,矛盾一下集中爆發了出來。她想,也許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來了!如果放到一年以前,她或者會表現得慌亂和手足無措,可現在她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小姑娘,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亂,得慢慢和他們講道理!這些道理自從她知道非貧困戶心中的不平衡後,便在肚子裏打了幾次腹稿,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把他們說服。因此,她臉上始終保持著親切的微笑,顯得十分平靜,對賀老三等人道:“你們是不是一定要聽我說?”那些人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像受了侮辱地說:“不要你說我們今天來找你做啥子?”賀老三還補充道:“今天你說得好就好,說得不好你可別想走!”
喬燕聽了這話,又笑了一笑,才對賀老三道:“大爺,你放心,你看我這樣子,你不想放我走,我還真想在賀家灣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後,我就給他取名叫賀娃兒……”一聽這話,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賀老三等人也想笑,卻忍住了。喬燕便對他們道:“大爺大叔大嬸們,既然你們要聽我說,就不要吵!如果你們沒有說夠,就繼續說,我繼續聽!我今天就是再沒時間,也要聽你們把話說完,你們不把話說完,趕我走我都不會走!”一聽這話,賀四成等便不說話了,卻拿目光去看賀老三。
喬燕知道今天領頭的是賀老三,擒賊先擒王,決定先把他拿下去,便笑著對他問:“那好,大爺,今天我倒想和你擺擺龍門陣……”沒等喬燕說下去,賀老三卻像不願意買賬似的,氣鼓鼓地說:“要說什麼你就說,我可沒工夫和你擺龍門陣!”喬燕卻嚴肅了臉,道:“大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剛才不是還說,我說得不好你就不讓我走嗎?我說都沒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得好不好?”賀老三愣了半天,終於說道:“你說嘛,我又沒有把你嘴巴封住!”喬燕又笑了一下,然後目光才落到賀老三身上,道:“那好,大爺,我問你一句話,你老人家一共有三個兒子,是不是?”賀老三不知喬燕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道:“這是明擺著的,還要你問!”喬燕又笑了一笑,接著道:“我聽說,你老大改革開放後就出去做生意,賺了不少錢,現在在城裏買了房,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你老二雖然沒做生意,可兩口兒在外麵打工,不但勤勞,還持家有方,日子也過得不錯。最不成器的是你家老三。對不起,我是不該當著這麼多人說這話的,可我不說,就把道理講不明。老三因為你們老兩口從小溺愛,不但沒把書念好,還養成了好逸惡勞的壞德行,現在日子過得一團糟。我聽說你老兩口還常常把大兒子和二兒子給的生活費,偷偷拿去周濟了老三,弄得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揚言以後不再管你們了,你說說你為什麼要對老三偏心?”
喬燕說完,目光便緊緊地看著賀老三,賀老三紅了半天臉,卻沒回答出來,因為他們家裏的這本經,灣裏人人都知道。喬燕也不等他回答,從桌子後麵走出來,挺著大肚子,爬到了推土機下的一塊大石頭上,站穩了,這才抬起頭,目光平和地看著大家,提高了聲音對會場上所有的人道:“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我剛才是拿賀老三大爺家裏的事來打個比喻!國家為什麼要搞精準扶貧?也和一個家庭一樣,手背手心都是肉,小康路上落下誰也不行……”剛說到這裏,賀老三像是急了,大聲道:“我們不聽這些大道理!”賀四成等人一聽,也馬上跟著叫道:“對,大道理我們不愛聽,我們隻問你為什麼這麼偏心?”喬燕聽了這話,略微停了一下,又道:“那好,如果我上麵說的是大道理,下麵我就回答為什麼要給貧困戶建房,又為什麼要給他們送錢送物,還要幫他們發展產業。因為上麵派我來賀家灣,就是做這事的!我也隻能把這事做好了,才上對得起組織,下對得起貧困戶,中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這不是大道理吧?”眾人這次沒有插話,卻靜靜地望著喬燕的臉。
說到這兒,喬燕卻忽然想哭,一時,她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對眾人說,可一時又不知從哪兒說起,想了想,竟像關不住閘門似的,不由自主地把原打算不讓眾人知道的事,也說了出來,道:“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我雖然是城裏長大的孩子,可我的爺爺……我爺爺叫喬大年,曾經在賀家灣當過好幾年知青,一些年紀大的爺爺可能還記得……”話沒說完,人群中幾個老人便喊了起來:“啊,你是喬大年的孫女,我們怎麼不記得喬大年……”老人還要說,喬燕揮手製止住了大家,繼續說道:“我爺爺後來回城考上了大學,畢業就一直在扶貧領域工作,‘八七’扶貧攻堅的時候,還受到了黨中央和國務院的表彰,後來做了縣扶貧辦主任,再後來做了副縣長,也分管扶貧工作,全縣的山山峁峁,溝溝梁梁,他幾乎都徒步走遍了!我媽媽小時候家裏很窮,她輟了好幾次學,也幸虧她努力,斷斷續續念完了初中,後來考上了一所財經學校,畢業後分到我爺爺那個單位,受我爺爺的影響,她也非常熱愛扶貧這項工作!我爺爺退休後,我媽一步一個腳印,從辦事員幹到科長,又從科長幹到縣上的扶貧局長,一幹三十年,去年也被國務院表彰為全國先進扶貧個人,然後調到市上扶貧移民局做局長去了。你們隻知道我姓喬,卻不知道我的母親是市扶貧移民局局長吧……”
說到這兒,喬燕住了聲,心裏有些後悔,可是說出去的話,已經沒法收回去了。她有些惶恐地朝眾人掃了一眼,卻聽見從人群中不約而同地傳來了一陣輕輕的驚呼聲。不但一般的村民,就是從鄉上來的馬主任和村幹部們,包括賀端陽和賀波在內,都瞪著不肯相信的眼睛望著喬燕。是呀,他們怎麼能相信平時這個親切、隨和、樸實、不裝大的姑娘,竟然還有這樣的家庭背景呢?使他們更佩服的是這姑娘的嘴好嚴,大家朝夕相處了一年,要是她今天不說,誰還會知道她家庭的情況?眾人發了一會兒愣,才回過神來,一些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喬燕見眾人驚詫、好奇和交頭接耳的樣子,深吸一口氣,繼續對眾人說了下去:“有爺爺和母親的關係,我完全可以留在城裏過安逸舒適的生活,白天上班在單位吹著空調,晚上回到家裏有丈夫寵著、愛著,有什麼不好?可是我沒有,我是自動向組織申請下來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從小受家庭的影響,想真心真意為貧困戶辦點事!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說我有偏心,我可以掏心掏肝地對你們說,你們冤枉我了……”說到這裏,喬燕覺得喉嚨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便急忙把話打住了。正在這時,她肚子裏麵像是被什麼拉扯了一下,突然痛了起來。她急忙用手去按著腹部,額頭上沁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張芳見喬燕臉色有些不對,又見她用手按著肚子,便跑過去扶住了她,道:“喬書記,你是不是要生了?”眾人一聽這話,會場上立即騷動了起來,尤其是女人們,此時都大聲喊了起來:“不好了,肯定是胎動了,就要生了,怎麼辦?”有幾個女人一邊叫,一邊跑了過去,就連賀老三那夥人中的趙小芹等也過去扶住了喬燕,大聲問道:“肚子是不是痛得很厲害?”喬燕咬著牙道:“剛才那陣很痛,現在好些了……”張芳道:“那還不是快生了?趁這陣還沒痛,快走!”另外幾個女人也說:“就是,生孩子都是一陣陣痛的!”說罷扶了喬燕便走。喬燕聽了這話,也就不再堅持,便隨了眾女人走。沒走幾步,卻又想起什麼,對幾個女人說:“別忙,我還有幾句話要對爺爺奶奶說……”女人都道:“都這個樣子了,有什麼話等孩子生了後,回來再說吧!”喬燕道:“我就幾句話,不說我心裏放不下……”女人們隻得讓她停了下來。
於是喬燕又回過頭,看著賀老三、賀四成等人道:“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剛才提到我隻關心貧困戶,沒有關心你們,我在這裏給大家做個檢討!因為這一年的時間,我到非貧困戶家裏來的確實少了一些,以後一定改正!我在這兒給你們表個態,你們有什麼困難,看得起我,我、我……同樣對待……”話還沒說完,一陣疼痛又向她襲了過來,而且這次痛比剛才更厲害,喬燕不得不再次用力按住肚子,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呻吟。眾人都大驚失色,賀端陽也急了,大聲叫道:“現在還怎麼走?我打120……”話沒說完,喬燕忍著疼痛說了一句:“張健……在村委會辦公室……等我,有車……”眾人一聽,鬆了一口氣,紛紛道:“有車就好,有車就好,那就快走吧!”於是張芳等女人扶著喬燕便走。
喬燕肚子的疼痛一陣緊、一陣鬆,為了不讓張芳等女人替她擔心著急,她盡量咬緊牙關,不讓呻吟從嘴裏發出來,隨著眾人的腳步向前踏實而堅強地走去。走了一段路,她回頭看了一眼,卻見身後跟了一群賀家灣的老少爺們兒和大娘大嬸奶奶們,就連剛才的賀老三一夥人也在其中。她突然心裏一熱,想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可她隻讓滾燙的淚水在眼睛裏打著轉,沒讓它們掉出來。她又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像小山頭一般隆起的肚皮,一種即將做母親的自豪和驕傲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了臉上。
還沒走出畫眉灣,喬燕就看見張健和吳曉傑正朝這裏大步走來。喬燕心裏忽然一驚:“媽怎麼來了?”可她馬上就明白過來了,自從她前幾天在電話裏告訴母親,預產期大約就是這幾天以後,再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母親肯定不放心,抽時間回來看她了。一見丈夫和母親朝她跑來,又再次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和身後的父老鄉親們,喬燕隻覺得自己陷進了一股巨大的幸福的旋渦當中。她再也忍不住了,眼皮哆嗦幾下,淚水便像江河決堤般,順著臉頰滾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