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她……尋她三年始終沒有消息,但他仍然執意如此漫無頭緒地找下去,憑的全是血液裏殘存的負傲不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生當複來歸,死當……
長相思……
是的,他是聶颯!
“醜姑娘來啦?真是太好了!”樓下的店小二傳來興奮的高呼,這聲叫喚同時也讓說書人停下響板。“今兒個,有不少爺特地來等姑娘的字畫呢!”
“謝謝小二哥。”清清如水的嗓音,為熱鬧的酒樓注人些許爽淨。
那聲音……怎地有點耳熟?藏在圓邊笠下的劍眉一蹙,越發凝神諦聽樓下的嚷語。
“醜姑娘,這詩也是你自個兒寫的?”“是的。
有人立時吟了起來。“一川新柳臨溪淺,十裏奮山共曙天,杏煙繾綣紅將滿,蕉雨纏綿綠更連。”接著又說:“醜姑娘,沒想到你除了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作詩也是一流的。這詩,寫的是哪兒呀?”
“晤……”那姑娘微微沉吟,才低聲輕輕答道:“是個世外桃源。”
“這幅字,我要了!”“這梅雪迎春圖,我的,誰也不許搶。”
“我不搶你那幅,但這墨竹帖可要歸我。”
樓下一陣喧嘩,眾人為購買醜姑娘的字畫努努不休;但二樓的聶颯卻徹底沉靜了下來,掄起酒杯的動作在半空打住。會是她麼?會是羅緋衣麼?她——還活著?
不會錯的!那聲音和詩句……他記得,是她,不會錯的!
當聶颯從震懾中驚起,那位醜姑娘正背著他的視線往外走,而他,再不願片刻等待,丟下碎銀便大步跟了上去。
至於那位說書人,在大家重將注意力轉口之後,又開始邊打響板邊說軼事。
“淮北羅家緋衣女,無妄卷人是非局,誰知羅女命帶煞,絕天霸業難再續……”
這長長的故事,可還沒完呢!
※※※
一路上,聶颯遠遠望著她纖嫋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偶爾還會停下腳步揀選路旁販售的東西。
雖然隻是背影,但他可以確定,她就是羅緋衣,但這樣的羅緋衣,卻是他未曾見過,看來似乎過得……很自在,那種自在,又不同於兩人初識時那種死生不紊於心的自在。
聶颯不清楚她這些年的遭遇,但觀察後的結論,卻莫名地點燃了他心底的怒火,三年幾乎鏟除殆盡的沸騰情緒,如今竟輕易地再被喚起。
羅緋衣怎麼可以過得這麼無憂無慮——當她在他麵前躍落急湍之後?她難道不知道這分痛楚將深烙他的心頭,永遠無法磨滅?想得越多,圓邊笠下的俊客便越發陰騖。
三年前,他不曾想過放了她;三年後,當他除了“尋她”一念再無其他時,就更加不會放了她!她的臉……
當聶颯跟著她回到住處,終於瞧見她的正麵時,不禁詫訝……原本羅緋衣雖然額間留有粉色淺疤,但容貌絕麗出塵,現在卻有半邊臉罩上了靛青色,活像是烙了個胎記似的。
難怪,那些人會喊她“醜姑娘”。“阿娘——”
突然有個童稚的聲音打斷聶颯的沉思,顧長的身形便凝在暗處窺望,一個紮了雙臂的女娃兒,往緋衣身上飛撲。“小招。”她將女娃兒摟進懷裏。“該背的書背完了麼?”
“嗯,背完了!”小招用力地點點頭,接著就朗朗背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很好。”淺笑在頰,羅緋衣愛憐地撫了撫小招的頭,表示稱許。
“阿娘,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大寶、小寶?咱們想到後山林子去抓雀兒!”
“好,可是記得要在日落前回來,自己當心點兒。”“我知道!”
眼見這幕情景,聶颯心底一沉,女娃兒那聲“阿娘”幾乎讓他為之屏息,妒火狂燒;但隨即一想,那女娃兒看來已有六七歲,而他和她分別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應該不是緋衣所生,心情又為之一鬆;再個轉念,莫非她是嫁人當續弦?這下子,心又再度沉甸甸地降到穀底。
與其在這裏揣測,不如直接問她吧,但——他要怎麼麵對她?尋她,原是單純的心思,但真要相對,即使矜傲自負如他,亦不免開始猶豫……
“是誰在那裏?”羅緋衣朝他的方向微揚聲一問,總覺得似乎有人正瞧著自己。
思忖半晌,聶颯決定現身,緩緩從樹後走了出來。
雖然圓邊笠遮了他的麵容,但她立刻知道來人是誰,是他——聶颯。
他摘下圓邊笠,露出了一張清瘦俊逸的麵容,劍眉飛揚依舊,目光精炯依舊,但那底層卻隱隱沾染了風霜及滄桑。久別重見,兩人怔怔相對無語,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最後,是他終結這迫人的沉默。“你似乎過得很好。”
“嗯,確實很平靜。”她輕輕頷首,客氣地微微一笑。
該死!他痛恨她這種應付外人似的笑容,這讓他覺得……很挫敗;聶颯沉寒著表情道:“你隻有這些話麼?不問我的情形?”
“我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半轉過身,羅緋衣語氣淡然,神色清悠。“你的事與我無幹,而我的事你也不必掛心。”
三年!尋她整整三年,而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怒火焚著理智,聶颯搶近一步,硬是將羅緋衣的身子轉口,強迫她與他正麵相對。
“你聽好了!”幽遂的瞳裏有撼不動的堅定,如鷹的亢做依舊決然不屈,聶颯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宇像是用刀縷下的:“三年前,我要你;現在,我的決定仍然沒變。”
“聶颯,你怎麼可以這麼篤定?你甚至連我現在的生活都不明白。”水靈的眸子清澈得足以反射出他的形貌,她專注地看著聶颯,清平地說。“你的話,說起來不覺得輕姚麼?”
“輕佻?”聶颯冷哼一聲,唇角勾起凜冽森意。“你願意讓我了解你嗎?不,你不!三年前,你躲開了;三年後,你還以此指責我?”
“我……”他的話,重重捶在羅緋衣平靜已久的心間,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如何以對。
“也許我錯了。”撤下扣在她雙臂的手,聶颯微微向後退了兩步,不忘賞給自己一抹嘲諷的苦笑。“也許這三年,我不該將所有心力都用來尋你。”
倘若,三年來他不是這樣過的,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少了心底沉沉的悲哀和濃濃的挫敗感?他早該知道的——萬事到頭終成空,三年前是如此,與她重逢後依是如此,一切並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