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芳嶽沉下了臉。「繞珍,你別再說了。」

「我忍著不說已經很久了!」緊握的拳頭提在胸口,繞珍一臉忿然。「芳姊,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供養她和她女兒的生活。幾年了?你算過幾年了嗎?結果呢,她們有心懷感激嗎?或者曾經為你設想過什麼嗎?做媽的,一通電話把你從花蓮叫回來,哭天喊地跟你討女兒;做女兒的,自己不照顧好媽媽,成天隻曉得往外跑。哼,這算什麼?她們要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法吧?」

「繞珍,她在這裏,你別……」

「又怎樣?反正除了她女兒之外,她誰都不認得。」兩大步來到她們麵前,繞珍直接使力抽出芳嶽的手,然後將自己的手放進梁韻嫻的掌中。

梁韻嫻隻抬起眼,先看看芳嶽,就將視線轉向繞珍,抓著她的手搖了搖。「你呢?你知不知道茵茵為什麼沒回家?你知不知道……」

繞珍順勢道:「你看,一個溺在自己情緒裏的人,她要的是浮木而已,至於那根浮木的名字叫『杜芳嶽』還是『舒繞珍』,一點都不重要。」

一點都不重要……而她就這麼從花蓮匆匆趕回來,幾乎兩天兩夜沒合過眼……

想大笑,又想掉淚,但她已經疲憊得無法使力做動作了,即便是表露絲毫情緒。她靜靜地看著繞珍,沈默著。

呃,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繞珍吞了口口水,有些內疚,可她就是看不過去學姊這樣任連家母女欺負嘛!橫睨了梁韻嫻一眼,哼,那對被焦灼燒得空洞的眼睛完全勾不起她一點點同情,一點點都沒有。

「芳姊,你去休息啦。」比起找不到女兒的梁韻嫻,她對芳姊的心疼更多。

「那……好吧。」芳嶽歎了口氣,釋出梗在胸間倦極的鬱悶。「既然這樣,你幫我看著她,我去外麵買點吃的,很快就回來。」

走出連宅大門,再禁不住酸楚潰堤、淚水淌落……當她驚覺溫熱的濕潤已經布滿頰畔,飛也似地立刻伸手揩了去,並抬高下巴,將眼角高高懸起,要把水氣逼回眸底——不能這麼輕易就掉眼淚啊,她應該要很堅強的,應該要的。

過了晚間七點的台北天空,人間的霓光燈色已經完全掩蓋了天體的亮芒,就算再五彩繽紛卻讓她感覺不到溫度哪。三天前,她還在花蓮海濱仰觀群星,而如今卻是孤零零地走在台北街頭……

驀地,楊則堯的臉孔鑽進她的腦海,就帶著笑、偶爾還會孩子氣地挑眉擠眼的模樣,總教她一不小心就鬆開了表情、放寬了思緒。

隻是,現在啊,他無法遠從花蓮告訴她——

在看不到星星又缺少仙女棒的城市角落,該怎麼許願?

※※※

台東,濱海公路。

楊則堯無奈地將車駛進路旁觀景用的停車位,然後熄火、下車。他需要降一降想念的溫度,否則,在已經昏暗的夜晚,這樣高速開在車流量少的濱海公路上……

嘖,太危險了!

幾天下來,他越來越清楚這次旅行比過去所有經驗都少了勁的理由是什麼,但不論怎麼分析,他都無從解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理由,為什麼在他腦海盤踞不去的會是她,會是個才相處一天一夜的意外朋友。

這趟花東之旅,本來就是計劃獨自成行的,她的提前北歸,不過是讓計劃回到原點罷了。自她離開後,雖然他還是看了、聽了、玩了、感受了,但心頭滋味就是變了——少了一點點快樂,卻多了很多很多的思念。

在國外,獨自造訪各處好景,一直是他在演奏工作之外最大的生活樂趣。大自然總是藏著最深奧的力量,這不僅僅是從科學的麵相來思考,更是從心靈感受豐富性的角度來體會。

他相信,音樂是一種「表現」,而非「表演」。藉著大提琴,將感受到的各種情緒傳遞給每隻耳朵;想要傳遞得流暢、表現得具有感染力,他自己得先懂得和心靈對話;去貼近無言的大自然,就是他深化這種對話能力的最好方式。

「你不覺得這樣很棒嗎?風有風的聲音,雨有雨的聲音,小狗小貓有它們的叫聲:但,還是人最好,想唱歌的時候可以唱歌,不唱歌的時候還可以彈鋼琴,這樣不是很棒嗎?還是人最好了……」曾經有人跟他這麼說,而這是他喜歡演奏音樂的開始,也是建立他個人對音樂認知的緣起。

然而,這幾天……亂了、亂了、亂了!

莫名地,那個臨時退出的夥伴,對他的影響竟遠遠超過了天然好景;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在過去的旅遊經驗裏多的是,可就她,杜芳嶽,會讓他的思緒無時無刻都以她為中心縈繞著,即便開車。

一提到工作立刻就燦亮的表情,當時覺得奇怪,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趣極了;而更敦他無法忘記的,是要她許願而她卻猛然怔仲的模樣,當時覺得不忍,現在回想起來是心裏隱隱作疼。

是意外的分別,強化了對她的思念;還是早在他無法自知之際,情愫就在暗處蘊生了?或許都是。

或許,都是吧。

想著想著,想聽她聲音的念頭在這時倏然跳出。楊則堯深吸口氣,一方麵訝異自己的念頭,一方麵卻已拿出手機和她的名片,直接撥了她的手機號碼——

「喂,我是杜芳嶽。」

話機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像那天他按捏的她的肩膀。

「嗨,我是楊則堯。」

「啊!」她似乎被嚇到了,頓了下,才接著道:「你怎麼會打電話來?」

怎麼會?哈,問得好!他也下知道。「沒什麼,想問問你回台北後還好嗎?」

在話機那頭,有公車駛過的聲響,還有嘈雜的人語,唯獨沒聽到她說話。「你還好嗎?」

「唔……」

她應得很含糊,教他不由得作了揣臆。「怎麼了?」

「沒什麼。」

答案雖是這樣,從她的語氣裏,他卻感受得到她情緒低落。則堯不打算細問。

「你人在哪兒?還方便嗎?」

「我剛去買晚餐,現在,在回去的路上。」

「這樣,我拉大提琴給你聽,好嗎?」

「啊?你回台北了?」

「不,我人在台東,比花蓮離台北更遠。」

「是現在嗎?你那邊有大提琴可以演奏?」

知道她一定覺得很困惑;他這趟前往花束,確實沒帶著「討飯家夥」。

則堯沒回答,隻低低笑說:「請你配合一下,先停下來,抬頭看天空。唔,我知道台北晚上很難看到星星,不過沒關係……」

話到這裏,他不再多說什麼,閉起了眼,便自喉底開始哼唱旋律;沒有歌詞,純粹自嗓弦以「唔」音織起的聲響,溫沉而堅定,確實像極了大提琴的音色。

他輕輕哼,而話機那頭,有她清淺的呼息聲。情愫漾著、泛著、蘊生著,在他胸臆,同時,他相信,在她心頭也有一樣的悸動。

或許,這是因為他與她的天空相連成片的緣故吧——

楊則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