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你為什麼在這裏?我們連家可沒叫你來!」

在芳嶽休假即將結束的前晚,連茵茵回家了,然而,她一見著杜芳嶽,當下的反應就是這樣;芳嶽並不驚訝,茵茵針對她的尖銳言詞已經持續許多年了。

「是梁阿姨找我來的。」芳嶽淡淡地說,盡量保持態度沉穩。

「自己的女兒不在,就找小老婆的女兒來服侍她,唔,好方法!」冷嗤一聲,連茵茵提著行李直接上樓。臨要進房門前,她回睨了眼,再補句話:「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我不想看到你。」

「喲~~大小姐訓人啦!哎呀,我好怕喔!」含著瞠怨的嬌嗲聲音霍地插進,是繞珍。此時,她雙手交抱胸前,正斜倚著身子站在客房門口,唇邊盡是諷笑。

「私生女養的小野貓也來啦?貓爪子倒利得很嘛!」連茵茵毫不客氣。

「貓爪再利,哪有大小姐您的蛇蠍心腸厲害呀?」繞珍更沒把她放在心上。

「你!」茵茵被激怒了。

繞珍帶笑的表情倏地一收,連聲音也冷下了。「我什麼?要不是我心疼芳姊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媽,就算你邀請,我也不想來。」她要替芳姊討回公道。「你的媽請自己顧好,不要三天兩頭教我們來當義工;還有,最好收收大小姐的脾氣,別以為自己多高高在上;若下是人家好心施舍,你早就成了喪家之犬,還能在這裏當你的貴賓狗嗎?呿!」

茵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繞珍知道,卻不打算理會,逕自轉對芳嶽,輕鬆道:

「芳姊,給我三分鍾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吧。」

「等等,你給我說清楚,什麼是人家好心施舍?我用我爸的遺產是光明正大、天經地義,不像那些私生女,像小偷一樣,偷了別人的爸爸,還有錢!」

連茵茵的每字每句都刺向芳嶽,這下子,繞珍也怒了。「我告訴你,連茵茵,你以為你爸多有錢嗎?如果……」

「繞珍,你不是要收拾東西嗎?我很想早點回家,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呢。」許久不語的芳嶽,這時飛快截斷她的話。

「別生氣嘛,芳姊,我……她……」她知道芳姊為什麼會在這個點介入,可她就是為芳姊不值。

「繞珍,我們回家吧,再晚就沒捷運了。」芳嶽微微一笑。

「好,回家、回家、回家。」她輕輕歎口氣,聳肩道。「這個地方呀,我是一秒都待不下了。」

芳嶽和繞珍相偕走出連宅,隻剩她們兩人共處,繞珍終於可以把話挑明了問:

「我真搞不懂哎,芳姊,你為什麼不跟她說清楚——這幾年,其實是你用你的薪水在養她們母女?一想到連茵茵的氣焰還有那副嘴臉呀,我就一肚子火。」

「我都不氣,你氣什麼?」芳嶽忍不住調侃。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被她指著鼻子罵的人是你哎!」

「茵茵雖然是用罵的,但『私生女』這三個字沒亂用,我的確是私生女。她以為我會對這三個字很過敏,或許小時候會吧,不過現在就懶得計較了,因為這不是我能選擇或是改變的。更何況……」

「何況什麼?」

「我一直覺得我比茵茵要幸運多了。就算身分證上寫著『父不詳』,但我知道我是在期待下出生的,而茵茵……卻不是。」那是椿陳年憾事了。

繞珍陷入沉默,臉色迷茫。

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缺憾,或是怎麼闖都闖不過的心結;於是,隻要輕輕觸到就足以引爆情緒,無論那情緒是憤怒的、悲傷的、喜悅的、埋怨的……

之於繞珍,就是「家」。

「我曉得你對我好,所以會替我生氣。不過,這種難堪,在意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的。」芳嶽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輕輕地說。「可能你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可以不在意。其實,麵對這種難堪,我不是聖人,我會氣會怨會在意,但原諒總是比遺忘簡單些,我做不到遺忘,至少可以學著原諒。」

學著原諒……心跳頓了下,她能做到麼?繞珍皺眉,仍舊沒開口。

芳嶽明白那是各人心底的瘡疤,必須自個兒處理,也不是這麼快就能找到出路的,所以她笑著轉移了話題。「繞珍,回家前,我們先去吃點什麼好料的,慶祝慶祝,怎麼樣?」

「慶祝慶祝?」她開朗的表情,讓繞珍跟著將煩心事拋在腦後,眼睛圓亮了起來。「慶祝總算脫離苦海?」

「也可以這麼說啦……」

「欵,還有更好的說法嘍?」聽芳姊的語氣,好像這不是標準答案。

「更直接的說法是,慶祝……」芳嶽的表情泛著飛揚神采。「明天終於重新開始工作了!太棒啦!總算,我耗完這個假期了!」

喔哦,老天爺,芳姊身上的機關又轉回工作狂的一般狀態了——

救命哪,快來人啊,誰來阻止她呀?

※※※

私立德修小學

「你好,敝姓楊,打擾一下。」他微彎身,客氣地請教門房。「如果我想詢問以前的學籍資料,應該到哪個單位?」

「我們的學籍資料是不隨便給外人查的喔。」

「我沒有什麼其他的企圖,隻是想找個人。我自己以前也是德修的學生。」

「這樣啊,我先幫你撥個電話去問問看……」

就在這個空檔——

「楊則堯,你是楊則堯,對嗎?」

「是,我是。您……」看著眼前這位認出他的、媽媽級的女老師,他回想了整整三秒。「您是齊老師!齊秀蘋老師。」

在他十歲赴美之前,就讀於德修小學的音樂班,而這位齊老師,是他當時的鋼琴個別指導老師。

「我差點認不住你了,當年你的個子才這麼丁點大,現在不一樣嘍。」齊秀蘋用手勢比劃出他的身高差距。「還好,這幾年,我常常在古典音樂雜誌上看到有關你的報導,否則,真會認不出你來啊。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十天前剛就回台灣了,先去了趟花東旅行。」

「嗬,你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好動啊?」

「老師,您以前跟我爸媽說的是『過動』,不是『好動』。」有回和爸媽聊起小時候的他,曾聽爸媽這麼說過;現在齊老師就在麵前,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慚愧哪。

「哈哈哈,可不是嗎?在我的學生裏,沒看過像你這麼靜不下來練琴的,以前沒有,以後也沒再遇過。」說到這裏,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以古典樂壇的成績來說,在我的學生裏,你也是最優秀的。」

「楊先生,不好意思,教務處說不方便破例。」這時,門房插進他們的交談。

「你有事要找教務處?」

「思,我想查看以前的學籍資料,找個朋友的下落。」

「叫什麼名字,是音樂班的嗎?也許,我會知道。」

「唔……」略微沉吟,楊則堯回答。「她鋼琴彈得很好,我猜,應該是讀音樂班的,但名字我不知道,可能要看當時的照片才認得出來。」

「鋼琴彈得很好啊,那麼你知道她彈什麼曲子嗎?」

「不曉得,沒聽過,隻記得那旋律好像不是古典音樂的,而且……」他苦笑。

「那時我年紀太小了,連究竟旋律是怎麼走的都記不得了。」掩不住遺憾哪。

「好像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嗯?」

他點頭。「對我來說,很重要。」這是他提前兩個月到台灣的最主要原因。

齊秀蘋猶豫了一下,最後抓了他的肘就往學校走。「來來來,到裏頭來,無論如何總要陪老師敘敘舊嘛,順便看看老照片,回憶回憶。」

則堯笑了。他明白,老師的意思是要幫他完成尋人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