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大半天,翻遍了他上下數屆的學籍資料,甚至連普通班的都找過了,就是沒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孔。
「還是沒找到嗎?」
「沒有。」則堯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色間難掩失落。
「你還有沒有其他線索?」齊秀蘋問。
「沒有。」他還是擺出了笑容。「讓老師這樣幫我的忙,我已經覺得很過意不去了。線索太少,不容易找得到人,這我早有心理準備。」
齊秀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或許,再等等,會有其他機會讓你找到她。」
「希望。」
「難得回來,願下願意指導你的學弟、學妹?我下一堂剛好是六年級音樂班的課。」
晴朗笑開,楊則堯許了承諾。「這沒問題,隻是,大提琴還可以切磋切磋,鋼琴……哈哈,我荒廢很久了。真對不起老師。」
「既然這樣,待會兒的課就交給你了。」齊秀蘋微微露笑。「不過,則堯,我要跟你討一張演奏會的票,好好聽聽你對不起我之後有什麼成果。」
「這個更沒問題了,到時候,還請老師不吝指教。」
在齊老師的課堂上現身後,不少老師聞風而來,都想看看這位在古典樂壇上已是世界級明星的傑出校友。盛情難卻下,則堯又到另外兩個年級的音樂班去露了臉,麵對比較年幼的孩子,他以表演和故事交互穿插的方式簡單講了他在美國學習音樂的曆程;然後,還有幾個主修大提琴的孩子在課後跑來請他特別指導……所以,當他終於可以離開學校之際,已經是晚上六點了。
唉,這趟德修之行,以他自己的目標來看,算是無功而返。
麵對這樣的結果,他不意外,卻真的覺得遺憾,多年來深埋在心底的感謝,多盼望能當麵向她表示。
或許,還不單如此——
記憶裏,那是個太美的畫麵,每次在腦海重映時,都教他不得不懷疑,會不會隻是好夢一場引而他,卻因著那場夢,甘心依循父母的期望,遠渡重洋;因著那場夢,選擇踏上音樂演奏這條路;因著那場夢,離開鋼琴的領域,改成主修大提琴。
現在,他想找到她,好確信生命裏最重要的轉折不是因為一場白日夢,而是真的有人曾經像流星一樣闖進、交會,並與他共同創造了現在這個模樣的楊則堯。
可惜的是,當年他才十歲,盡管意外的遭逢他記得清楚,但那人的臉孔卻已然斑駁了,再怎麼努力回想,總像眯起眼睛遠眺佇在逆光裏的人似的……就是模糊!
除非是讓他看到照片吧——他有把握,如果重新見到當時那女孩的臉孔,他一定認得出來。
※※※
哦,倒楣!怎麼會出了公司還碰到柯中捷?
看到那個討厭鬼朝她揮揮手並往這裏走來,杜芳嶽直覺就是轉身跑,可是真這麼做,不就擺明了告訴他——在她的認知裏,柯中捷是與蟑螂、老鼠、蜘蛛、貞子同等級的?
柯中捷來到她的身旁,手往招牌一指,就是揶揄。「星期五晚上,一個人排隊吃自助餐……Carol,你的行情怎麼這麼慘?」
「謝謝關心。」她語氣冷淡。「不過,我的行情看漲還是跌停,應該不在柯經理的工作範圍內吧?」
「你就是開口、閉口都扯到『工作』,才會落得這樣。」
「這樣不是很好嗎?身為上司,柯經理應該很感動才是吧,但請不必感動到唆使老板放我大假。」輕勾唇角,帶刺的。上次那筆帳,她仍記著。
「唆使?沒這麼嚴重吧,我是為你……」他皺眉。
「為我好?哈,那就更不用麻煩了。」說穿了,其實還是為他自己好吧?教她多休息、少工作,對他來說,就是少了個工作上的競爭對手。
他清清喉嚨,換個新話題。「我聽說,永康街附近有家中式簡餐店不錯。」
「那很好啊,祝柯經理用餐愉快,我這邊馬上就排到了。」側頭,微微一笑,四兩撥千斤地回絕了。
「我的意思是……」
柯中捷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響了。
「喂,我是杜芳嶽……我人在公司附近……唔,好,那我跟你約七點二十分在仁愛路和敦化南路口的新學友書局……嗯,待會兒見。」
收線後,芳嶽讓開了排隊的位置。「柯經理,承你的關心,我的行情現在一路長紅,所以……晚安,再見嘍。」揮揮手,她轉身就走。
「等等,Carol,我是想跟你討論工作……」
「工作?」芳嶽頓下步,轉過身,笑睞著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又清晰。「我現在就是要……工、作、去!」
※※※
八月中的台北城夏夜,微涼晚風徐來,化開了白天的燠熱,所有惱人的、煩心的、傷感的事也似乎都被吹散了,而留存下來的,隻有美好。
隻有,美好。
是因為擺脫了柯中捷的緣故麼,否則,踩在再熟悉不過的一段路上,她的步伐為什麼會變得特別輕快?喜悅,就像是蒸騰的熱氣,注滿了胸臆,心情就要升起,迎空飛揚……
兩個星期了,好快,與他在花蓮火車站一別已經兩個星期了。她知道,在這些日子裏,他從花蓮、台東繞到台灣南端的屏東,最後自高雄飛抵台北,如今落腳在他父親多年前購置的大樓套房。
上班前、午休間或下班後,她常常會在空檔時接到他從不同地方打來的電話,
裏頭或許是他娓娓閑談的見聞經曆,或許是一些特殊的聲響(像她就聽過原住民豐年祭裏的歡唱、墾丁的蟲鳴鳥叫聲、強勁山風拂過整排曬衣架的聲音),還有,他用嗓弦進行的「大提琴演奏」……
從最初的驚訝、感動,到後來慢慢開始期待,隱隱約約,芳嶽知道——他們的關係在變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越來越不一樣了……
她回想著過去兩星期的種種,直到瞧見他的身形在遠遠那頭出現。
楊則堯穿了一件寬鬆的T-shirt,海洋般的藍,下身是鐵灰色的牛仔褲和球鞋,雙肩背包,看來就像尋常的台灣大學生。對她而言,這模樣在旅遊時不覺奇怪,但放在台北這個都會城,她又清楚Yang的資料背景,就不免覺得特別了。
「為什麼,見到你的時候,我老沒辦法把你和『大提琴詩人』Yang聯想在一起?」走近他,芳嶽搖頭輕道,說出了見麵後的第一句話。
「那很好呀,這代表我的偽裝技術越來越好,所以你在我麵前越來越能放鬆,不會動不動就想到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他每講一次「工作」,收緊的右手就由下往上提一點、再提一點。
楊則堯這種戲劇性十足的說話方式,讓她一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唔,襯衫、外套加窄裙、高跟鞋,果然是標準上班族的打扮。」換他打量起她來了。「希望等會兒不會讓你太難受。」
「等會兒……你到底安排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安排,是人家安排好了,等我們去的。」他指向仁愛路對麵的誠品書店。「一場音樂會,用雷光夏的音樂造訪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芳嶽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比了比他,又比了比自己。「你和我,我們兩個,到底誰才是台北人?你怎麼會知道有這個活動?」
「哈哈,這我就不敢自誇了。」則堯笑著解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物,我並不曉得。是剛剛經過那裏,看到他們在試音,感覺滿不錯的,想聽聽看,所以就打電話試試運氣。看來,我運氣很好,你剛好有空。」
她有空,是他運氣很好?楊則堯的話,聽得她心口怦怦狂跳,猛然間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覺熱潮不斷襲上雙頰,模糊了她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