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走吧,走吧,剛才我經過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坐在門口了,再晚點去,恐怕連站著看的地方都沒了。」右手搭上她的肘,他促道。

「喔。」

「啊,快,剛好綠燈了。」

就這樣,為了過馬路,扶在她肘間的右手,順勢向下滑落,他的五指掃上了她的,一氣嗬成。

那是十指交握,是牽手。

即使平安到達馬路的彼岸,他和她,都沒有刻意言情,更沒放開——

敦南誠品外的小廣場,已經擠滿了人,能坐下的地方,隻剩舞台前方的一塊空地。

「坐在最前麵,還是站在這裏?」則堯尊重她的意見。

看看自己這身窄裙,絕非坐在地上的適合打扮,她明白剛剛他的意思了,隻得回覆道:「我想,站著這裏就好。」

「好吧,但……站累了,要跟我說,嗯?」他指了指她的高跟鞋。「到時候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克難點,不介意吧?」

「嗯,就撐著嘍!」芳嶽笑著搖搖頭。想辦法?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想,或許,這隻是他禮貌性的說法吧。

一場音樂與文學的饗宴,在約莫八點十五分開始。

精小的舞台上,中間是負責讀唱的主角,另外,還有分別演奏吉他、手風琴、鍵盤以及低音大提琴的樂手。更特別的是,在舞台的右前方,放置了投影機和方形布幕……

「嘿,那布幕是拿來做什麼的?」他彎身在她耳邊輕問。

芳嶽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猜答道:「可能是拿來放圖片之類的,或是把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那本書裏的文句做成投影片?」

結果,她猜對了一半。

透過投影機,那方形布幕上是出現了一些手繪的插畫沒錯,但不是普通的靜態圖片,而是經過剪裁設計,會隨著音樂和朗讀內容而有動作的。

這個八月中的台北夏夜,耳邊有雷光夏輕緩如吟的誦讀,眼前有精彩且意象豐富的「皮影戲」,四周下時有溫涼晚風穿發而過,車聲、人潮仍梭動不止,但城市教人心煩氣躁的理由,似乎都被吸納成表演的一部分,甚至,就是因為有這些作為旁襯,更顯得以「城市」為主題的讀唱內容有種奇幻的趣味。

一切都像是有魔法運作般的美好,隻除了……

她稍稍挪了雙腳立定的位置,五分鍾後,又再動了動,三分鍾後,她向後輪流勾提起左、右腳。都是高跟鞋作的孽啊!

她什麼都還沒說,楊則堯已經發現了,在她耳畔輕道:「芳嶽,脫鞋。」

脫鞋?這是什麼鬼提議?她皺眉,沒有回答。

「我抱你。」

「不行啦,這是形象問題。」抱?這這這……這家夥的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唔,是形象問題,不是原則問題,那就好辦了。」他可是認真的。「既然這樣,數到三,我就要動作嘍。一、二……」

最後一個數字剛說出口,果真,他的手就伸向她的腰——

她微微閃身躲開,嘴巴忙道:「好好好,我脫鞋、我脫鞋。」脫鞋和當街被抱起……都很丟臉,但在二擇一的情況下,她寧可選擇脫鞋。

偷偷地,悄悄地,著絲襪的雙腳探出了高跟鞋,落定在地麵上。拜托拜托,希望全世界除了楊則堯,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行為。

「地會不會燙?」

「呃,還好。」她從沒想過,這時候在腳下的台北市是有溫度的,心裏正掠過一絲詫訝,而則堯卻已問起。

「那就好。」

赤著腳,在台北最熱鬧的東區街頭,聽音樂看表演?

瘋了!她一定是瘋了,跟著他一起瘋了!

在連續兩首安可曲後,整出音樂表演在九點半結束。

「噯,別忘了你的鞋,灰姑娘。」臨要離開前,他半開玩笑地提醒她。

芳嶽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低聲道:「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預謀的,讓我的形象全部毀在這裏啦,要是有人認出我來,那不就……」

「那不就對你更佩服了?」則堯順口接了過來。「你沒聽到剛剛站在我們後麵的兩個女生,吱吱喳喳地說你咧!」

「說我?她們說我什麼?」

「說你瀟灑啦、了不起啦、不拘小節啦……語氣還很崇拜喔!」

「真的假的?」嗟,她才不相信咧。

「你不信?」

「信,我相信,我相信那是你編的。」

「好,那你跟我來。」楊則堯抓著她的手,就往仁愛路的方向快走,還一邊四處張望。

「噯噯噯,你在做什麼?」她被搞糊塗了。

「剛剛那兩個女生好像是往這個方向走啊,怎麼不見人了?」他嘀咕道。

「你要找那兩個女生?」不會吧……

他說得很輕鬆。「你不相信,我當然就得抓證人來啊!」

「拜托喔,你會嚇壞人家。」

如果她突然被一個陌生人攔住,還被要求作證,百分之百會當那個陌生人是個瘋子。要是那人身邊還有個女伴,不必懷疑,她絕對會當那人是個女瘋子!

她不想自己被看作女瘋子。

「那你信不信?我真的沒騙你啊。」他擺出無辜的模樣。

歎口氣,她投降了。「好好好,我信、我信。」

「還介不介意脫鞋這件事?」

「好好好,我不介意。」她隻是怕丟臉嘛。「不過,我要先說好喔,以後啊,最好還是先說清楚,這樣我會換穿休閑鞋、牛仔褲,要不然……」目光向四周瞄了瞄。「你不覺得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很奇怪嗎?」

聳了聳肩,似乎在他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你問我?我不覺得。如果其他人覺得奇怪,那是他們的事。」話一轉,他又道:「但……如果你說換穿了休閑鞋、牛仔褲,這樣你看表演會看得更舒服些,ok!我知道了,以後我會記得先說清楚,今天確實是臨時約的,Excume!」

答案的前後區別讓她心頭微微一震。

仰頭望他,楊則堯總是從容自在的神情,讓她不由得羨慕——她知道,他很清楚什麼是他會在意的、什麼是他無須計較的,這並不是容易的事。還有,他眼睛裏坦蕩蕩的誠懇,就像是今晚無雲的夜空,教她看得舒服極了,似乎有他在旁邊,平時會有的忸伲、尷尬,就不再需要冶靜理智來掩飾,自然而然就消融了,連帶地開始直率了起來。

「在想什麼?」見她沉吟許久,則堯不禁問。

「沒,沒什麼。」她移開了眼,唇角忽地輕動,像星星的光芒閃過。「對了,你看人家在台上表演,會不會期待自己的演出?」

「不會。我隻當觀眾,不想自己是音樂演奏者。」幾乎完全不經思考,他答。「父親也好、兒子也好、情人也好、觀眾也好、演奏者也好,或是任何一種身分都好,老是記掛著其中的某一種,很容易累過頭,隻怕到最後這疲倦堆積太厚,就變成了對生活全麵的麻木。芳嶽,我不希望自己走到那個地步,所以不會。」

她微怔,刹來的反躬自問來得快卻麵目模糊,她無法解釋這番話令她感到震懾的理由。

「嘿!怎麼又發呆了?」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沒有,大概是累了。」

「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則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家吧。」

「嗯,謝謝。」

這一晚,她決定回家以後不再理睬公事包裏的東西,破天荒地。

或許,這是因為夜色太美、晚風太好、雷光夏的歌聲太清悠、微光樂團的音樂加上「皮影戲」的表演太特別,這麼多、這麼多理由加起來的緣故吧——

杜芳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