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冷血動物!她心底暗暗叨唸,表情擺得益發委屈了。“是你說要在家加班,我不忍心放你一個人嘛。”
“是你想來參觀我住的地方吧?”
喜萌實在裝不來小媳婦,搔搔頭,幹幹笑了。“嘿嘿嘿不是參觀啦,是你到我那裏去了兩次,都是我讓你忙來忙去,這次換我到你這裏來,就算沒辦法幫你處理公事,至少可以跑跑腿嘛,這樣有來有往的,多溫暖哪!”
“就怕你覺得無聊。”他老實說。把工作帶回家加班——無論是聽起來還是實際上都很慘。當喜萌提議要來陪伴的刹那,他心裏真的盛了滿滿感動。
“無聊?咳哈哈哈,是是不會啦!”
她呀,真的不會說謊。唐諾心想,卻不道破,隻是提供她別的選擇。“你要不要到我書房來?”
“可是你在工作這樣好嗎?”話是用問的,但笑容已經燦成了盛夏陽光。
“當然啦!”她的表情變化,唐諾可是半點不放過。
“那就打擾嘍!”
站在他一整排書櫃前,喜萌簡直看傻了眼。
從《詩經》、《楚辭》到現代名家的小說、散文、新詩集,唐諾真的在文學書籍上頭砸了很多很多錢,尤其和他的本行——法律相關書籍兩相比較數量,更顯得可怕又誇張。
她隨手抽了本《詩經今注》,隨意翻翻就立刻被嚇著了,趕緊抽換另一本書,是《揚州畫舫錄》,結果又是一翻就受了驚,她不甘心地再換本現代作品試試,這回是楊照的《迷路的詩》
就這樣,喜萌連換了近十本不同種類的書,終於她宣告放棄——
救命哦!書頁空白的地方竟然都有他寫下的眉批,區別不過在於字多、字少罷了,這意味著這些書,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買回家充場麵、裝氣質的。
嚇死人了,這唐諾!他沒唸中文係,實在是中文係的損失。
轉頭望向他埋首公事的背影,那一瞬,她忽然覺得唐諾仿佛成了碩高的巨人,就站在她麵前,幾乎遮蓋了所有的光。
當然,這種錯覺,隻在一瞬。
喜萌心裏很清楚,閱讀量的多寡看得出每個人的興趣走向,卻不能做為一個人資質優劣的區判標準。說得精準些,她是佩服,佩服唐諾的認真態度,以及喜歡了就一頭栽進去的絕對。
咦?那是什麼?走覽他的藏書,喜萌不經意在最旁邊的角落處看到一件東西,厚厚地,八開大小,不大像是書
她好奇地將它拿了出來——嘿!是相簿呢!
放在相簿首頁的是剛出生的唐諾,頭發稀稀疏疏的,五官皺皺小小,就額頭特別高好可愛呀,喜萌忍不住掩嘴偷笑。她幹脆就地盤腿坐下,饒富興味地一頁一頁翻著,就像乘了時光機器,回到過去觀看他由小到大的種種片段。
她發現,唐諾根本是天之驕子,一路優秀上來的。
相簿裏有很多他拿著各類獎狀、獎杯、獎牌的照片,從出生四個月時的嬰兒健康比賽開始,學業、各項才藝,乃至於校內運動會,她看到了在不同領域、表現卻同樣傑出的唐諾,而且在唐諾身邊也常常可以看到他的父母入鏡合影,瞧他們笑得開心的模樣,不難想像當時他們是多麼為小唐諾感到驕傲
喜萌一頁一頁往後翻,除了讚歎還是讚歎,但
唔不曉得該怎麼形容咧,總之,後來的照片怎麼看起來有些怪,偏偏,她又找不出哪裏有問題。硬是不信邪,她當下決定從頭來過,從第一頁開始,迅速地往後翻看。同樣的動作反覆進行了兩、三次,喜萌終於瞧出古怪的地方了——
不對勁的是唐諾,是唐諾的表情。
小學的唐諾,得到各類獎項都笑得非常開心;國中的唐諾,優秀依然,但照片裏都是一貫的麵無表情,別人眼中榮耀的象征,在他手裏仿佛變成了尋常物事;高中的唐諾,笑容恢複了,就和現在的他很像,頂多是流露了一絲絲年少的青澀
“了不起,你竟然找得到這個!”
猛地,唐諾的聲音在她頭頂出現,喜萌將脖子抬得高高地,衝著他笑。“你會介意讓我看相簿嗎?”
“現在問,不嫌晚了?”唐諾淡淡笑道。這相簿,他原先是放在角落的角落,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沒想到,竟讓她找到了。
“這樣啊,那那真對不起。”聽他這麼說,喜萌立刻合起相簿,微赧。
“沒這麼嚴重,我剛是隨口說說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以為安撫,他補了句。“這相簿,你盡管看,裏麵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呼,那就好。”她大大鬆了口氣,並拉了拉他的手。“阿諾,你也坐著好不好?要是我再這麼‘舉頭望唐諾’,待會兒八成要‘低頭哀酸痛’了。”
看她說俏皮話的模樣,唐諾忍不住低低笑了。人,自然依她所說,坐了下來。
喜萌朝他眨了眨眼。“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個狠角色呀!”
唐諾的表情僵了下。“那些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
“你在學校應該是超優秀的風雲人物吧!?”她的指尖觸著相片裏的人物。“我看你領獎的時候,你爸媽都好高興哎!”
“我優秀?”他挑高了眉,語氣透涼。“不!一點也不!”
喜萌察覺到了。“怎麼了?阿諾”伸手抓住他的臂肘,她追問。
“沒什麼,隻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小時候的事跟現在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會一點關係也沒有?現在,可是由過去一點一滴堆壘成的呀她想這麼跟他說,可是唐諾擺明了不想談,她也不好強迫。
於是,她主動轉開話題。“噯,說真的,如果沒看這些照片,我一定會以為你是隻會啃書的書呆子。”視線掃了整排書櫃一遍。“阿諾,我真難想像,這年頭還有人邊看書邊作眉批,而且有的應該是你在高中時候寫的吧!?”她靠字跡猜的。
“其實,最早開始在書上記些有的沒的,是國二。”
“國二?太強了!我國二在做什麼?肯定是吃飽閑閑沒事做,天天混著過。”喜萌嘿嘿幹笑。所有人在唐諾麵前都會相形見絀吧,她想。
“吃飽閑閑沒事做,那很好啊!”唐諾在她鼻尖點了下。
“哎”她拉長了聲。“是啦,是也沒啥不好啦!”
“那就是了。”他微笑。
她又問:“對了,你沒想過唸中文係嗎?我看你是真的很喜歡文學的東西。”
“喜歡,不一定就要去唸。唸的是法律,還是可以繼續看我想看的書。”唐諾拿出當年長輩對他的勸誡,照著回答。
“你說得沒錯,隻是我總覺得可惜了。假使,選擇的是原先就喜歡的科係,不就歡樂加倍嗎?”說完後,喜萌又自己提出否定的意見。“唔話好像也不能這麼說,畢竟兩邊的出路差很多。”
換唐諾問了:“喜萌,你喜歡現在這樣嗎?”
“你是說工作?唔,還不錯啊,錢是少了點,不過生活過得去就好。反正,我從小就是胸無大誌、得過且過就行了啦!”說到自己,喜萌笑了開來。
“那就好,喜歡就好了。”唐諾點點頭,瞅著她的黑眸帶了溫笑。
“哎哎,別動!你別動!”突然間,喜萌揚聲嚷嚷,兩眼瞪著他,瞬也不瞬。
被她這麼一喝,唐諾當下暫停了所有動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別動別動哦”像是哄小孩般喃唸著,同時一隻手緩緩地往他這裏伸了過來,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
有蚊子嗎?他想。
倏地,唐諾覺得眼前一花,頭皮吃痛,然後就看見她指間夾了根白發。
“你看你看,白頭發哎!”眸子亮亮地盯著那根白發,開心得像是發現什麼寶藏一樣,然而,從她嘴裏吐出的結論卻很殘酷。“喔哦,阿諾,你老嘍!”
看她興奮的模樣,唐諾哭笑不得。
“我再幫你檢查看看,好不好?”她毛遂自薦,話邊說呢,人就靠了過去。
唐諾當機立斷,立刻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她,好整以暇地說:“如果這樣,你檢查得到的話,請。”
“可惡!”喜萌也站了起來,撇嘴瞪他。“你分明是仗著身高欺負人嘛!”
“隨你說。”聳了聳肩,他逕自拿了茶杯往外踅去,打算去添加熱水。
“等等,你別走,我是好心哎!”她追跟過去,不願放棄。
“喂,阿諾!”
二十五歲的三月夜半,愛情如沈底的芬芳茶葉,隻要煮燒生活的細瑣成沸水,再傾注其中,就是一壺好茶,溫溫潤潤的,吃了舌底還會留存甘味。
日複一日地啜飲,喜萌決定要在生命裏種下這樣的癮
她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