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正剛健的中國詩人(1 / 2)

——任洪淵先生二三事

王一川

2020年8月12日晚間,北京遭遇一場疾風驟雨,電閃雷鳴,第二天才知,任洪淵先生其時去世了。我不知這是否屬天人感應,但確實聯想到,這位詩人的去世,完全當得起老天對他如此情深義重而有力的禮讚和痛悼!悲痛中想寫點什麼以表哀思,但萬語千言間總覺詞不達意,就隻能寫點零星感受了。

愛詩如命的人

我與洪淵先生是忘年交。這位長輩待我這個四川小老鄉沒任何架子。我那時喜歡欣賞新詩以及做點評論,時常與他在北師大校園裏夜間散步。常常是從他住的樂育樓出來,在昏黃的路燈下徐行,繞過小學校園,再進到教學區,轉過圖書館、四合院等,再折返回去,一圈又一圈,直到興盡。散步的核心或唯一的內容是談詩,多是他的詩,沒別的,隻因他和我一樣都不善於甚至不會談別的。這小老頭平時不怎麼說話,但一談起詩來卻總是聲音洪亮,兩眼放光。隨口朗誦自己的詩歌,是他每次散步時喜歡做的事。他的詩,詞語並不生僻,多是一組組精心淬煉的、看起來清晰易懂但又蘊藏深意的高雅書麵語,適合以普通話朗誦。不過,也有一點不可小覷的微妙區別:看似平常的詞語,當其被一般讀者閱讀時是一個樣,但一旦由他自己大聲朗讀出來,於聲情並茂間增添諸多姿態語言的神助,則宛如攜帶驚雷閃電一般,會迅速釋放出超常的生命意味來!我至今記得他每次談詩、誦詩時的特別情景。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是一個用全部生命熱情去擁抱詩歌的人,也就是愛詩如命、拿詩當命的人。不過即便如此,他總以純正之心待詩,從無半點歪心或江湖氣。

純正剛健之詩風和為人

從他的詩集和著作可知,洪淵先生年輕時就博覽群書,熟讀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書籍,結合他身處的政治文化語境,對親身經曆的政治時事加以反思,進而融會貫通,從中提煉出語句簡練、篇幅短小、思維充滿張力的詩篇來。《沒有一個漢字拋進行星橢圓的軌道》這樣說:“我從不把一個漢字/拋進 行星橢圓的軌道/尋找人的失落//俑/蛹/在遙遠的夢中 蝶化/一個古漢字/咬穿了天空也咬穿了墳墓/飛出 輕輕撲落地球/扇著文字/旋轉/在另一種時間/在另一種空間/我的每一個漢字互相吸引著/拒絕牛頓定律。”這裏的詞語異常簡潔,措辭純正,節奏剛健有力,在抒情基調中凝練地敘述古代漢語參酌西方語言轉變為現代漢語驚心動魄的曆程,以及中國古典文化麵對西方現代科學而展開艱難對話的軌跡,最終發出“我的每一個漢字互相吸引著/拒絕牛頓定律”的有力宣言。與此同時,這種宣言的字裏行間,閃耀著明確而濃烈的中國特性或中國立場。由此,把他的詩風簡潔地概括為純正剛健,應當是適宜的。一位詩風純正剛健的中國現代詩人!

他的文人風骨與他的詩風同樣純正剛健,純正剛健得從不會處理通常的人情世故,一心隻在詩上。他的朋友中,根本沒有酒肉朋友,隻有詩友。凡是喜歡詩的人,無論年紀長幼,都可以跟他成為朋友。作為大學中文係教師,他的課總是講詩,學生特愛聽,聽完後意猶未盡,追到家中再聽。他樂育樓的家裏,曾是中文係曆屆詩歌愛好者聚會之所。據我所知,83級、84級和85級等年級的大學生詩友們總去他家中,毫無拘束地談詩論文、談天說地,盡興而返。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常來我的宿舍聊美學和詩,其間談起洪淵先生都充滿敬意。

詞語燃燒成的學術

不過,他在大學教師裏卻屬於“另類”,從來不寫那種所謂的學術論文,而是寫詩以及寫文體獨特的學術隨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成燃燒著生命火焰的詩意反思語句,連帶著自己寫的熱情如火的詩歌,兩者彙為一體,給人以心靈深處的震撼。不妨信手摘引一段這種學術隨筆:“直到1987年,王維的長河落日依舊圓在我的黃昏。閱讀,書寫,我竟自以為在檢閱一場又一場光華奪目的語言儀式——直到被詞語壓倒的一天,我才驚覺,我不過是在被閱讀與被書寫,而且在被別人的詞語閱讀與書寫而已。當王維把一輪落日,升到最圓的時候,長河再也長不出這個圓,黎明再也高不過這個圓。王維的落日照臨在我的天邊。在語言的照耀下,我是誰?我在哪裏?一輪王維落日的落日。詞語的落日亮著,我光芒四射地消失。”(2)

這裏的宋體字部分是散文句式,楷體字部分則是詩體或詩句的自我摘引,兩者之間呈現出學術反思與詩意描摹的自如連接。它似乎不同於一般的學術,但又勝似學術,可謂學術性、散文性和詩性三者間的豁然貫通,宛如水乳交融。像這樣風格特別的詩意化學術,在他這部著作中是常態。這種稱得上詞語燃燒成的學術,理當勝過多少以學術名義橫行江湖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