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正剛健的中國詩人(2 / 2)

至於這樣做的原因,他自述說:“我十分厭棄‘書房寫作’‘圖書館寫作’。我隻喜歡記下已經變成感覺的漢字。我想試試,把‘觀念’變成‘經驗’,把‘思索’變成‘經曆’,把‘論述’變成‘敘述’,是不是一種理論的可能。”顯然,他是雄心勃勃和一往無前地行走在自己開辟的理論曆險與詩歌曆險相交融這一獨特的先鋒道路上。能做“書房寫作”或“圖書館寫作”的大學教授成千上萬,但擅長他這類體驗式著述或詩意寫作之人,在當代實乃鳳毛麟角,彌足珍貴。好在那時的北師大中文係不乏愛詩、懂詩、衛護詩人的大家、名家:我曾從董曉萍教授那裏得知自身就是詩人的鍾敬文先生對他的嘉許,親眼見到出版過長篇小說的童慶炳老師如何為他的事多方奔走,以及從他本人的記述中了解到劉錫慶先生對他的尊重和引薦。一位令人敬重、詩風純正剛健的詩人和學者,配得上這種關愛和衛護。

尋找“第三個眼神”

盡管已退休20多年,他從未停止自己的詩意寫作探索——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種“漢語文化詩學”寫作。記得其間有幾次,他來電話,講述自己即將開始的南方之旅,旅遊、寫詩和講詩,一個富有興味的龐大計劃,但後來似乎未能付諸履行。前年初冬某天傍晚,天氣有些寒冷了,就連接聽電話時持手機的左手手掌和五根指頭都能感到陣陣寒意,我正在頤和園附近準備坐車回家,突然接到他打來的不短的電話。年逾八旬的他,說起新的寫作及旅行計劃,包括詩歌專輯《第三個眼神》、教案《中國智慧》和個人傳記材料等,依然是當年那般興致勃勃,可以想象電話那端老頭兒神采飛揚的情狀(當然其語調比之當年還是略微沉靜些了)。他要我就他的新作和計劃提點意見。我自己並非詩歌研究專家,過去也隻是業餘興趣而已,這些年又忙於應對本學科那點事,早已遠離詩歌,對他提的問題想回應卻又遲疑難定,不敢妄加判斷,總想專門找機會當麵討教。想不到老人家竟這麼快就走了,現在想來追悔莫及,滿心傷痛。

這兩天又匆匆找出他發來的詩歌專輯電子版(想必都是待刊稿),再看打頭的《太陽 眼睛》:“……太陽望著每一雙眼睛/太陽尋找第三個眼神/我是什麼眼神?問太陽還是問眼睛?”詩人或太陽似乎不滿足於每雙眼睛透露出的第一、二個“眼神”,而是渴望從中“尋找第三個眼神”——我想這應當是那種能夠穿透通常的天地、時空、古今、中西、文理、文藝等界限的,可以洞悉它們背後幽微真理的那種瞬間靈光乍現。其第三首詩《眼睛 太陽》這樣說:“而太陽等來莫奈的早晨/改變了太陽下的顏色,甚至陽光/因為他改變了自己的眼睛//而雷諾阿的眼睛,返照女性人體/陽光流豔的華麗與華貴/那性感的光譜,色韻的音階/而凡·高的眼睛環顧成近日的赤道/不在他人的光下也就不在他人的影下/孤獨,他是自己日出本土的浮世繪//他的14朵向日葵,不能再多一朵/明麗得遮蔽幾代人的太陽和眼睛/他怒潮到漲破天空的星夜//幽藍的旋轉,喧囂,碰擊/渴求著撞沉今宵的喜悅/他最後的麥地也不近黃昏//抗拒怒卷的暗雲,麥芒與光芒一色/濃墨亂點的鴉群,仿佛太陽黑子/自焚自明的黑色的火炬……”這裏在集中回憶敘述他對莫奈、雷諾阿、凡·高等西方畫家獨創藝術的反思時,其詞語和句子雖然依舊簡潔、明快,但畢竟多了一些雅詞或生僻詞組,如“返照”“流豔”“音階”“明麗”“環顧”“遮蔽”“怒潮”“幽藍”“怒卷”“暗雲”等。這樣更具表意曲折度和理解難度的修辭方式選擇,以及這樣的語詞、意象及思想組合方式,仿佛一同透露出他這些年來始終不懈地投入詩意反思的執著之心,及其挑戰思維及美學極限這一個人旅程的艱難程度。我不知如我這般滯後而又淺陋的解讀,是否能達到他的期待之萬一,但可以有把握地說,他直到晚年仍癡迷於尋找“第三個眼神”及“中國智慧”,孜孜不倦地行走在“漢語文化詩學”旅程的途中,對之不離不棄,夢縈魂牽……

謹以此文悼念任洪淵先生,一位洋溢著純正剛健詩風、生命不息寫作不止的中國現代詩人!他走了,帶走和留下的不僅有他純正剛健的詩風,還有注定無法重複、不可遺忘和需要頻頻回首的一代人文風景、一種中國現代“斯文”。

2020年8月15日淩晨於北京

王一川,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任洪淵先生的晚輩和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