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記憶中的先生(2 / 2)

讓我深懷感念的是,先生對於我的論文選題,反對歸反對,但是到了關鍵時刻,他還是同意了——“先寫出來再說吧!”先生去世後,為了寫這篇懷念的文字,我特意翻看了那段時間的日記,當時的情景,立刻重現眼前:

“上午9時開始進行碩士學位論文答辯,主席:藍棣之;委員:劉錫慶、任洪淵、李複威、蔡渝嘉。記錄:傅瓊。經藍棣之主席宣布,答辯會開始。先由任導師介紹我的情況,他於是從在北師大分院與我的交往及印象談起,直至論文答辯當天。評價頗高,令我汗顏。導師講後,即由我向各位委員彙報論文的基本情況。我即按照昨夜構想的提綱展開來談,從任導師不住地點頭和微笑中,我感到他很滿意我的這番論道。終於,他借著補充發言誇獎了我剛剛的陳述,認為‘很精彩,如果能融到論文中去,那就非常好了’!於是各位委員開始對我實施‘問題’轟炸。劉、李、藍提出的問題都處於我所能把握的範圍,雖心懷忐忑,卻不失平靜。但任導師卻坐不住了,先我而起反駁質疑,他難以抑製的激昂,恰似一個鬥士。而此時的我,卻成了一個十足的旁觀者……”

當然,事情最終還是按照規則回到了正常軌道,而導師的舉動,卻成了此次答辯的一個意外花絮。我回到家裏,記下當天的答辯過程之後,發了一段感慨:“先生的舉動,讓我今生難忘。他的奮不顧身,真是太可愛了!”

這些年和先生有過幾次電話長談,他開始構想著在老家四川邛崍建一個書院,據說有一位素仰先生大名的商人願意出資興建,但因為經濟環境的改變而沒能等到實施的那一天。又過了一段時間,先生與他在四川大學主政文學院的學生商量著,要在川大開辦係列學術講座,並由四川電視台播出,先生很高興地邀我參與策劃和主持,並約我找個時間去聊上一天。我知道,先生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腦子裏紛至遝來的想法太多,而一旦說起來,會瞬間進入忘我的狀態,在電話中尚且如此,如果見麵放開了說,一天怕是也聊不完的。所以一直期待著把手邊的事情忙完了,有更多的時間和先生暢談。

電話中的約定,因為庚子年突發的疫情而拖延了下來,當時還覺得我們今後有的是時間聊天,不必非要趕在禁忌頗多的時候見麵。

現在,輪到我深深地懊悔了!

我們太容易被時間和表象所欺騙,正如先生充滿爆發力的激情,會讓我們完全意識不到他已是83歲的年紀,甚至每次放下電話的時候,都絲毫不會感覺到這是一個正在走進生命暮年的老者!他的音調永遠是昂揚和亢奮的,他給人的印象是永遠年輕而充滿激情的——正如80年代初期一樣。

在我的記憶中,先生的性格充滿天真和孩子氣,當然,他更愛惜自己的聲望。有的時候會讓我想起王朔說起他逝去的摯友梁左的話:“他對虛榮有一種孩子似的喜愛。”其實這也是一種真率!先生是一個天真的詩人,他的天真裏,包含了對於榮譽和聲望的在意。但是,先生又是一介不諳世事的書生,在他的價值觀與世界觀裏,首先是以自己的看法與感受為中心的。所以當他說自己是“側身走過同代人的身邊”時,或許他就知道,自己的思想並不如他出發之時想象中那樣,可以被人們廣泛理解,可以在文學與詩的領地裏開疆拓土。他一出場,年紀就顯得有些尷尬——從輩分上說,他已經不屬於新時期那一代閃亮登場的詩人,甚至已經沒有機會能夠正麵贏得曆史的關注了。

當20世紀80年代剛剛到來的時候,他還可以模糊地從新時期的眾聲喧嘩之中跨越而過,有的時候甚至能成為一個獨標高格的詩人。但是,他顯然缺乏同時代那些年輕詩人的機運和聲氣相求的集體無意識。因此,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詩人,一個對這個世界有著自己深切感受與深刻看法的思想者,他注定會無辜而寂寞——他與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

他的天真,使他在處理與這個時代的複雜關係時,僅憑著一廂情願的善念。比如在先生晚年去醫院看病的時候,他也會帶上自己的書,向一些對於思想和詩完全隔膜的醫生,述說自己的想法。而在那些醫生的眼裏,這位病人的舉動顯得有些難以理解。無論是《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還是《女媧的語言》,或是《任洪淵的詩》,在那些醫生看來,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語言。

而這恰恰就是我最可敬愛的老師,一個一輩子執守內心信念的書生。寫到此處,我想起了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說過的那句話:“人在地球上的唯一使命是忠實於自己。真詩人總是他們自己的囚徒,這堡壘比彼得保羅要塞更堅固。”從這個意義上說,先生的確是一個真詩人。

舉世滔滔中,唯願先生不朽!

方寧,文藝評論家,《文藝研究》雜誌原社長、主編,現為名譽主編。任洪淵先生的學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本科生(1979—1983)、碩士研究生(1988—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