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
1981年考入北師大時,大學還沒有現在的駐校作家和駐校詩人製度,北師大卻儼然坐擁不少前輩詩人教授:鍾敬文、黃藥眠、鄭敏等。而被年輕學子追捧的,當推新時期崛起於詩壇又正值盛年的任洪淵。我們1981級的“當代文學”課由任老師講授詩歌部分,此後我還選修了任老師的“詩歌創作論”。畢業論文我寫的是何其芳,很幸運這個選題被分配給了任老師指導。因此我一直自認為在同級同學中受教於任老師最多。講台上的任老師絕對是一個另類,當他熱淚盈眶地把我們帶進郭小川的團泊窪、甘蔗林和青紗帳時,我的第一感覺是:居然還有40多歲了依舊這麼率真的人!
不僅受教於任老師多,可能我中老師的“毒”也最深。任老師曾經自嘲是帶著三分之二的逃課史走上大學講台的,並且說過詩人是創造性寫作,不需要藏書。畢業後第二年,接到老師來信,說“當代教研室通過了碩士招生資格認證,你準備準備政治和外語考回來吧”。我趁著在北京出差的機會,當麵向老師解釋了不考研的理由。任老師不無遺憾地問我為什麼要待在這樣的學校。我說,我是大城市裏的小市民,我喜歡安逸。為了說服我,任老師向我講述了他自己在電大兼職代課的一段經曆。20世紀80年代,中央廣播電視大學“當代文學史”課程用的是北師大當代文學教研室主編的教材,教研室老師自然被聘請為電大這門課的主講教師。一次當他同樣熱淚盈眶地在講郭小川時,發現底下喝茶的喝茶,織毛衣的織毛衣,更有三三兩兩大搖大擺地走過講台到階梯教室外抽煙聊天的。從此他拂袖而去,辭別了電大講台。任老師不僅純粹率真,而且孤傲。而我,站在講台上渾渾噩噩直到今天。隻不過為了避免老師曾經的尷尬,我轉向了工商管理專業的教學。
現在想來,是我嚴重歪曲了老師自嘲的“逃課史”和“不藏書”。身為學院派詩人,他對“書房寫作”或者“圖書館寫作”的厭棄,才是“創造性寫作”的真諦。從他集成了東方古典智慧和西方後現代哲學的多文本寫作以及融會了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詩歌創作,足見他的胸羅萬卷。少不更事的我還真以為創造性寫作就是要逃離教室、逃離教授、逃離教科書了。就像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所表現的,有時候我也不免遺憾。如果當年我考回母校“任門立雪”又會怎樣?我到底還是辜負了任老師的厚望和恩義,這是頭一件憾事。
第二件憾事是2011年我出第一本詩集《魔鬼的舞步》時,本想請任老師垂閱賜序,卻發現已經聯係不上老師很久了。在資訊發達的互聯網時代,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在借助互聯網,偶或得到老師各地演講的信息,也看到過老師錄製的精品課程視頻,每每又深得鼓舞。既然沒有請到任老師寫序,我幹脆也就沒寫後記。這部無序、無跋也無作者簡介的三無詩集,就這樣假裝了一回高傲和純粹。又隔兩年,我突發奇想把這本小冊子當作畢業以來曠日持久才完成的作業寄給北師大文學院,心想早已退休的任老師或許能夠收到。果不其然,一天晚間課後,我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未接的北京來電,等我回複過去,喜出望外地聽到了任老師依舊熱情洋溢的聲音。任老師執意要我掛斷電話讓他重新打過來,他的解釋是女兒在國外留學,家裏包年的長途費用不掉。原來他是要節省我的電話費!我不禁感慨,居然還有70多歲了依舊這麼善良的人!除了垂問我的現況,任老師還暢談他的創作計劃。一如當年奉陪老師左右在夜間散步校園時一樣,我更多的隻是傾聽,直到手機發燙,電量不足。
因為重新獲得老師的聯係方式,這年暑假我從北京轉機時意欲拜見老師。任老師得知後讓我提前告知落腳處,以便師母親自驅車來接。但因為我不會在手機上操作,導致委托訂票出現了差池,在京逗留的大半天又臨時被安排探訪了一位醫學專家;也許又因為我本就不好詣人、慣遲作答,是一個懶散的人,這次我放了任老師的“鴿子”。歸根結底,我實在是個不太懂得珍惜的人,總以為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而且,我印象裏的任老師從來是精力豐沛、神采飛揚,我沒有想象過他已經是一個耄耋老人,沒有想象過有一天會傳來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