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身走過任洪淵身邊(1 / 3)

趙勇

任洪淵先生去世後,他的三本著作——《女媧的語言》《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漢語紅移》——就放在我床頭,達近一年之久。那是我從張巨才老師那裏借來的書。起初,我隻是想了解一下北師大中文係的這位老人,以便讓那些傳說與書中華章對號入座。後來,我又動了寫一寫他的念頭。但猶豫再三,卻不知如何下筆。尤其是讀過吳思敬、方寧、李靜、王陌塵、易暉等人的懷念文章後,下筆似乎就更加困難。在任先生那裏,他們或是好朋友,或是親弟子,交往密切,感情深,有故事,可寫的東西很多。而我作為局外人,既不在詩歌界混飯,又與任先生幾無交道,哪有資格寫他呢?

但我已決計還書了。為了留下一些念想,我還是忍不住躍躍欲試。

就從15年前那場作家見麵會說起吧。

2006年11月15日上午9點30分,“北師大校友作家返校日”活動在文學院勵耘學術報告廳舉行,我應邀參加。所謂校友作家,是指那天請來的8位高人:莫言、蘇童、牛漢、劉恒、畢淑敏、陶然、伊沙、任洪淵,這個順序也是他們那天發言的順序。

那很可能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任先生。他個子不高,長得瘦小,尤其是與一米九一的牛漢先生比肩而立,反差也就越加強烈。而與如日中天的莫言、蘇童、劉恒等人相比,他的名氣更是黯淡了許多。我注意到的一個細節是,雖然他是8位作家中的第二年長者(第一是牛漢,時年84歲),卻坐了末座,這種安排可能是出於禮節(因為他畢竟是中文係的退休教師),卻也似乎暗示著他在文壇的位置。那天上午,湧進來不少學生圍觀,把本來就空間不大的勵耘報告廳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是來看任洪淵的嗎?

直到我讀過任先生與李靜的對話,才明白他對自己的“位置”早已心知肚明。任洪淵的詩歌創作始於20世紀60年代,差不多與北島等人同時出道,也算是“崛起的詩群”中的一員,但他似乎從未從正麵走來,人們看到的是他匆匆走過當代詩人身邊的側影。對此“待遇”,他接受得似乎格外坦然:“是我側身走過他們身邊。側身,不是膽怯,不是小心翼翼,而是一種禮貌,一種帶著敬意的告別。”(3)從此往後,“側身走過”就成了專屬於他的一種標誌性姿態。

這麼說,15年前麵對那些校友作家,任先生也應該是“側身走過”的吧。他以謙卑之心守護著自己的錚錚傲骨,安之若素,處之泰然,又何須我等看客為他鳴不平?

那天上午的見麵會進行了將近三個小時,也出現了兩個花絮。校領導韓震與院領導張健講話之後,是童慶炳老師熱情洋溢的發言,之後就進入了各位作家的感言環節,莫言、蘇童、牛漢……或許是因為牛漢等人發言超時,輪到任洪淵最後發言時,他說他既要節省時間,又要在諸多敘述大家麵前玩一玩敘述,隻說四個細節:李長之先生的風度……俞敏先生的語言反諷……每當走過數學樓前總要停步……憑吊西南樓,因為這是我們埋葬青春的地方。然後他回憶道:“1983年,我拿著發表的幾首歪詩來敲師大的門。我非常感謝師大中文係收留了我這個半漂泊者。我尤其要說,那時候對我非常重要的,是童先生的一篇評論文章。我1982年擠進詩壇的那個年代(也就是朦朧詩崛起的那個年代),之所以沒有完全被湮沒,應該說一個是因為劉再複的那篇文章,另一個就是童先生那篇一萬五千字的大文章,題目也非常嚇人,叫作《任洪淵論》。”

在滿場的笑聲中,童老師開始插話了:“那篇文章啊,我故意用了《任洪淵論》,然後呢,接著就見到了校長。校長看了學報上的那個目錄(他還沒看文章),就問我:‘這個任洪淵是唐代的詩人呢還是宋代的詩人?’我說:‘既不是唐代的詩人也不是宋代的詩人,就在你身邊,是你屬下。但他現在還是一個講師,連副教授也不給,這是怎麼回事呀?’他馬上說:‘是這樣嗎?有這回事嗎?’當時的校長是誰呢?就是現在的著名院士王梓坤。王梓坤聽了我的話後說:‘好,這個事情我來辦!’最後就給了任洪淵一個副教授的名額。我這篇文章最精彩的地方就是給任洪淵要了一個副教授的名額。”

歡笑聲四起,掌聲雷動。

《任洪淵論》刊發於《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5年第5期,而那個時候的童老師已在擔任研究生院副院長一職,他應該是可以跟校長說上話的。但為什麼他會力挺任洪淵?二位老師可有特殊交情?為此我曾問過巨才老師,他的回答很幹脆:“沒有!童老師就是愛才,所以他才會熱心舉薦。”而數學家王梓坤雖隻當過一屆校長,卻在北師大有口皆碑,他開明、謙遜、民主,敢做敢當。“學者王梓坤從無奴顏媚骨,不管麵對領導、老師,還是職工,他都持同樣的平等態度。”(4)這是王梓坤傳記作品中的說法。現在想來,也正是那種天時地利人和,才成就了任洪淵的上職稱佳話,那也是20世紀80年代的佳話。

然而,90年代的任先生再上教授職稱,卻頗不順利。易暉說,他們這屆95級碩士是任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帶完我們,就以副教授的身份退休了。這樣一位享有盛譽的詩人、學者,這麼一位廣為學生崇拜的教師評不上教授,這是僵硬的學術體製、盤根錯節的學院政治使然,也與他傲然不群的個性有關”(5)。王陌塵說:“那天他告訴我最後一次評教授的經過,言辭有些激憤。我跟他開玩笑,您有詩人這個桂冠就夠了,要那麼多帽子幹嗎?帽子多了不就成了戴高帽了?他哼哼了一下,神情還是很落寞。”(6)——這是來自他學生的說法。而我在程正民老師的回憶錄中看到的情況是:“有位老師沒評上教授,也快到退休年齡了,我們動員他‘提退’,照樣算是教授,他堅決不幹。我到他家談了一個晚上,說這樣做不僅解決了職稱問題,家裏住房也可以隨之解決。這位老兄就是不幹,我們也隻好尊重他的意見。”(7)程老師後來告訴我,“這位老兄”就是任洪淵。但程老師很謹慎,他隱去了任洪淵的姓名,也隱去了他的回答,“堅決不幹”的任式表達我還是在易暉的文章中看到的:“我廁身學院,但並不以此為榮,義無再辱去躬身接受那個‘同等待遇’!”(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