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詩人任洪淵
沈浩波
8月12日晚,北京暴雨如注,雨點擊打大地,如同激烈的槍聲。詩人任洪淵在這個夜晚,21點49分,於北京大學首鋼醫院溘然長逝,享年83歲。他的女兒任汀告訴我,他走得安詳平靜。一顆奔騰跳躍的詩心,直到此刻才肯平複,靜止下來,像時間中的一塊石頭。
第二天早上,從消息傳出的一瞬間開始,連續數日,微信朋友圈裏,鋪天蓋地的悼念。聲浪之大,情感之真切,我身為任洪淵的學生,也不禁感到驚訝,為之動容。尤其是,其中有很多都是和任老師並不算熟悉甚至從未謀麵的年輕一代的詩人。可是任老師生前,其實並沒有得意於文壇和詩壇,他更是一個踽踽獨行者,有一個激烈而又寂寞的屬於詩歌和文學的靈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差?為什麼一位83歲老詩人的去世,會令那麼多的詩人和學者有那麼強烈的驚訝、不舍和悲慟?我想是因為大家都覺得,詩人任洪淵有一顆仍然年輕的心,依然是一個正在當代詩歌現場的、活躍的創作者、創新者,我們還在等待他的新作繼續帶給我們驚喜。他並不是那種已經失去了寫作活力,失去了創作力,靠著往昔的聲名和文學史的位置存在於世,享受著人們脫帽致敬的榮光的文學老人。那樣的老人,往往會讓我們覺得,他和我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屬於過去的時空。而任洪淵不是,他就在我們寫作的現場,仍然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創作者,誰能接受一個仍然充滿活力的生命戛然而止呢?直到噩耗傳來,很多人才意識到,原來任洪淵真的已經80多歲了,雖然他仍有顆雀躍和激蕩的心,但包裹這顆心靈的身體,卻已走向衰竭。
21世紀以來,任洪淵的詩歌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2007年,他完成了《1967: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2010年,完成了《很少有哪一個少女的身姿不被樂善橋曲線無情解構》;2011年,完成了《1971:雪,致薩哈羅夫》;2012年,完成了《1972:黃昏未名湖》;2014年,完成了《1974:明十三陵》;2016年,完成了《遠眺卡拉瓦喬20歲的臉》。這些作品貫穿在任洪淵的70歲到80歲之間,每一首都是傑作,每一首寫得都像重金屬的打擊樂。“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那一代人/雖然沒有一個人轉身回望我的悲愴”“劍鋒斜橫在胸前,亂發的斷頭,提著,停在落日擲地前沉重的靜止”“我聽你雪極無瑕的憂鬱/聽你,暮色已是曙色的白夜”……這樣的詩句,如刀槍劍戟般擊打而來,令我更加相信,真正偉大的藝術靈魂,越到老年越強壯。更何況,同樣在2010年,任洪淵還創作了一首非常重要的史詩《第三個眼神》,這是一首值得被反複分析和研究的詩。在這首慷慨熱烈而又深邃沉厚的詩中,任洪淵欲向太陽借取一個跨越時空、洞穿曆史、透向未來的人類的眼神。任洪淵逝世之後,新世紀的這些傑作和名句,與他20世紀八九十年代創作的眾多名作一起,在微信的朋友圈裏如暴雨般流傳。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正處於創作的盛年啊。奈何天不假年。很多人的痛切哀悼,大概正是出於這樣一個原因吧。
另一個原因是,任洪淵身上保全著一種理想化的詩人人格,一種當代中國罕見的詩歌形象:幹淨、純粹、驕傲、天真、激越、浪漫。這是一種經典意義上的詩人形象,來自19世紀和20世紀的一些詩人對自身形象的想象以及大眾對詩人理想形象的想象,而任洪淵,正是這樣一位跨越世紀的存在。他仿佛從19世紀而來,穿行過20世紀,又在21世紀繼續塑造著自己的形象。這是一個驚人的罕見現象:一種想象中的、往往是被刻意塑造和誇大的理想化的詩人形象,完整而天然地保全在一個仍然活躍於創作的當代詩人身上。所以這幾年來,任洪淵參加“新世紀詩典”和“磨鐵讀詩會”的一係列詩歌活動時,每一次亮相,都構成了某種精神層麵和詩人人格層麵的展示,年輕的詩人們為此肅然起敬。他們當然分得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什麼是天然的,什麼是刻意的;什麼是清澈的,什麼是混濁的。詩歌說到底,是精神和靈魂層麵的事情,任洪淵的每次出現,自然都會構成這樣一種感召力,而且是一種珍稀的感召力。所以任洪淵的去世,才會令很多詩人有一種強烈的失去感——我們的時代失去了一個典範的詩人,失去了一個擁有理想化人格的詩人,失去了一個重要的靈魂。
任洪淵既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老師。我在這裏所說的老師,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雖然他長期任教於北京師範大學,確實也是一位老師。但此老師非彼老師,任洪淵先生是詩人們的老師。在8月18日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代表他的眾多詩人弟子致悼詞時說,任老師鍛造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半壁江山。這麼說當然會有人認為我過於誇大,但我自己知道,沒有誇大,確實就是中國當代詩歌的半壁江山。伊沙、侯馬、徐江、桑克、宋曉賢、朵漁、南人、沈浩波……都是任洪淵的學生。詩人老師和詩人學生,往往都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師生關係。在任老師去世後,有詩人看到我和伊沙不斷用詩文表達哀思,感慨道,伊沙和沈浩波不愧是北師大的學生,對老師這麼尊敬。我覺得這位詩人理解錯了,這跟我們畢業自哪所學校沒有關係,也不是對每一位授課老師,我們都會如此尊敬。怎麼可能呢?性格如此桀驁的詩人,不會僅僅遵從世俗的師生之義。這麼一群驕傲得無以複加的詩人,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認可任洪淵先生為“老師”,哪裏僅僅是因為他給我們上過課那麼簡單。恰恰相反,任洪淵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他並沒有試圖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寫詩,采用什麼樣的語言和技術,沒有這些。詩人也從來都不是教出來的。我們每個人日後的寫作之路,都與任洪淵的詩歌美學沒有關係,而是各走各路,各行其是。任洪淵與我們之間的師生關係,是一種更深刻的靈魂意義上的關係。當我們進入大學,憧憬或立誌要成為一名詩人時,有人告訴我們,北師大中文係有一個詩人,然後我們就看到了這位詩人,看到了我們的老師任洪淵,他幾乎全然就是那種我們想象中的詩人,那麼驕傲,那麼不肯屈從,那麼懷抱熱情,那麼激越,那麼幹淨純粹。還有比這更深刻的教育嗎?他的每堂課、每次講座、每回私下的交談,都是一個詩歌的靈魂在閃耀著光芒。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如此,至死未改變,無論社會如何變化,世俗如何強大,我們的任老師,沒有變化。詩人就當如此啊,至少對於我來說,這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