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相見都是初遇(3 / 3)

見麵時間大概30分鍾。病房要求每次探望隻能進去兩個人,我和沈浩波先進去,西娃和小董在外麵等。推門看到的任老師半躺在病床上,見了我們他恢複了一些精神,沈浩波寬慰他現在醫療條件好,找到合適的靶向藥,一定能有奇跡發生,還舉了他伯母癌症病愈的例子,同時沈浩波也鼓勵任老師繼續寫未完成的自傳,還提出給任老師出版全集的想法。我知道這完全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鼓勵,創作是詩人最好的藥。我隻是聽著,並把任老師對出版全集的一些基本設想記下來。提及寫作,任老師依然充滿激情,他思路清晰,對於各本書體例篇目的構想也很完整。那一刻癌症是不存在的,時間依然通向無窮盡的詩文。

然後就換了西娃和小董進去。

等西娃和小董出來後,我又單獨進去了一趟,我說:“任老師,我再進來和你道個別,你好好休養,隨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那時疫情正緊,我怕手上有從外麵沾染的細菌,自始至終都沒有和任老師握手,也沒有擁抱他。我們就那樣走了。

整個7月,任老師給我打過七八次電話,少勇當時也在幫任老師整理錄入書稿,少勇沒空的時候,任老師就打給我,因為他感覺到時間緊迫,就抓住所有治療和睡覺之外能用的時間,打電話給我們口述他的自傳和詩歌。

我們每次通話時長一小時左右,大概是在晚上8點,隻要他身體情況允許就打給我,如果到8點半還沒打來,那一晚就不通話了。每次通話的一個多小時,我們最多能完成一千來字,有時隻有幾百字。任老師逐句說,我逐句打字,他會具體說出標點符號,逗號還是句號,他都想好了。在哪裏分段,他也想好了。每打完一段,他都會讓我給他讀一遍,他邊聽邊校對。有時第二天剛通電話,他就先讓我修改前一晚錄入的幾處細節,說明他反複在心裏修訂確認了每一個字句。

我懷有一種崇高感,仿佛我和任老師一起在和時間賽跑,我們正配合著從死神手裏搶東西,他是主搶手,我是小跟班。我讓自己接聽電話時保持最大的警覺,隻想穩穩接住每一個字,生怕打錯了任何一個標點。任老師有川音,但我越來越能準確地捕捉到他的用詞,這樣就能減少他重複的時間。

我主要錄完了“側身十年”這個完整的部分,是任老師對“文革”十年中自己言行和經曆的記述、回顧與反思。青春的火、革命的火、曆史的火、生命的火,都在去年7月我們的那些電話中燃燒著。有一兩次,他講完那些段落,我們都很興奮,因為他寫得太好了,幾乎每一句都是詩,我們也會討論幾分鍾。我告訴他我有多喜歡他的表達,他也很高興,聲音都洪亮了一些,還會跟我聊幾句題外話,聊起當年往事裏的細節。最後我們互道晚安。

有時連續三四天任老師沒有打來電話,我會忍不住打給他。有時他沒接。第二天我再打,他接了,就說沒事,隻是在治療,讓我等他打給我,可聲音很短促。

但從8月起,任老師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等來的是任汀的消息,她說任老師平靜安詳地離開了我們。

最後那天下著大雨。任老師靈車啟動的瞬間,雨更大了,仿佛一江的水,直接從天上倒下來。

前段時間看任老師全集書稿,又讀到他早年文章裏寫到“洪淵”這個名字的來曆:“任、楊、郭三姓宗祠的族譜上,‘洪’字輩早已預留著他在詞語中的位置。為了破他命中‘水忌’不祥的預言,鄉野中某個智者沿著‘洪’字意義的蹤跡,沿著‘是水就不再滅頂’的意義蹤跡,洪淵,便是一個為他預備的名字——聽從詞語吧,在水語法中不被淹沒的最好選擇,就是首先成為洪水甚至深淵。語言預謀了他的一生。”我對沈浩波和侯馬都提及過這段。侯馬說:“任老師絕對擁有了內在的超越力量,就這點來說他堪稱我們的精神之父。現在他已是神仙了。”

想起任老師,我常想起白沫江。我也常想起最後那天的雨,我相信那就是作為白沫江水、作為洪水、作為水本身的任洪淵,灑落大地,又飛升天宇。

裏所,詩人、編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