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任洪淵先生
王少勇
一
就在我剛剛離開北京,返鄉籌辦母親三周年祭時,收到恩師任洪淵先生逝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跪下,向著北方磕了三個頭。
母親的胃癌查出時已是晚期,先生也是。
5月27日,2020珠峰高程測量登山隊登頂,我作為報社前方記者隊隊長,在珠峰大本營緊張地直播。先生打來了電話,連續三次,我都沒辦法接。直播結束後,我給先生回電話,他說:“晚上7點來鍾我再給你打電話吧,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隨後他又強調了一遍,“很重要的事情。”
7點來鍾,珠峰腳下黃昏剛至,峰頂被雲層遮住。我站在亂石遍布的曠野中接先生的電話。他聲音很平靜,格外溫和,語速也比平時慢。他說:“少勇,我的好朋友,我最親密的朋友,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我最近一個多月身體狀況不太好,去醫院檢查,發現已經是胃癌晚期。你不要憂傷,人生就是這樣,我心情非常平靜。”先生一直慢慢地說著,或許聽到了我的抽泣,他又安慰說,“你不要憂傷,今生能遇到你這樣的朋友,我很知足。”我除了繼續哭泣,不知該說什麼。先生接著說,“我計劃出版三卷本的《任洪淵全集》,委托給你和任汀。”隨後他開始說關於這三卷全集的設想,包括每一卷的內容和編排順序。我趕緊返回帳篷,一邊在本子上記,一邊哭。
那時我和先生已近半年沒見麵了。上一次是1月14日,疫情暴發前一周,我去北師大看他。先生給我讀他剛寫的一段自傳,他慢慢激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我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錄下先生一手拿著稿子,一手揚起在空中激情講述的樣子。晚上,我們去了位於東四十條的大董吃飯,那是我們常去的飯店。每年冬天,我和先生至少要一起做兩件事:吃一頓烤鴨,吃一頓火鍋。
先生知道我不富裕,他也不像很多教授那麼有錢,對我們來說,大董算是奢侈的了。我們輪流請客,先生總是記得很清楚,輪到他時,如果我搶著結賬,他就會不高興。每次我們都點三四個菜,兩瓶啤酒。菜不點價格太高的,啤酒他喝一杯,有時一杯也喝不完,剩下的再倒給我。
先生是美食家。如果他說好吃,那一定很好吃。他很難容忍那些劣質的食材和糟糕的味道。先生最喜歡吃淮揚菜,奇怪的是,他雖然是四川人,卻不太能吃辣。“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先生對此有深刻的理解。記得先生給我講過他童年寄宿姑母家的故事,自傳裏是這樣敘述的:“早上,堂姐天天用一碗蛋炒飯送他們上學。他聞到了油香、蔥香、蛋香,隻是他的碗裏沒有蛋花、沒有油星。有些早晨,堂姐還叫他去小鋪為外甥買鹵肉、香腸、花生米,他回來把紙包放在外甥碗邊,轉過臉去。他埋頭吃完自己碗裏的飯,一眼也不看外甥的碗。從此,他一生都不看他人的碗。”
疫情剛暴發時,單位門口的保安開始查體溫,大門都堵住了,我覺得情況不妙,就給先生打電話,讓他一定注意。春節過後,先生一個人住到北師大去寫作,自己做飯吃。起初他還到校內菜市場買菜,後來疫情越來越嚴重,我建議他不要冒險。於是每隔一周左右,先生讓我幫他用外賣軟件訂一次食品。疫情期間,外賣騎手不允許進小區,隻能自己去門口取,因此不能買太多,先生提著上樓吃力。疫情期間,很多商品缺貨,每次都不能完全滿足先生的需求。大多是這樣:雞蛋10枚、西紅柿4個、“黃元帥”蘋果4個、黃瓜1盒、小油菜1盒、雲吞一袋、水餃一袋,有時會訂1箱牛奶,偶爾訂2斤排骨、1包方便麵。很難想象先生如何忍受那些速食。他總是說,自己做飯太占用時間和精力。我猜想,那段日子,先生每頓飯可能隻是勉強吃幾口。
後來疫情稍有緩和,我還給先生訂過飯店的外賣:兩次紅燒肉,但先生說第二次的質量比第一次差太遠;一次東坡肘子,但那肘子太辣,他分了幾天才吃完。先生在電話裏說:總是有餓的感覺,身上也沒過去有力氣了。我心裏很難過,想去看他,但又怕在路上帶去病毒,並且北師大的小區也封閉著。
在自我隔離的日子裏,我和先生每天下午通兩小時電話,談他的詩。我談我的感受,他談他的創作過程和與之相關的思想。我自然沒有和先生對談的能力,大多數時間都是他講我聽。有時先生談得很高興,說起有趣的事情,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有時又會陷入沉思,我們就在電話的兩端一起沉默著。每天這兩個小時,對先生,對我,都是疫情期間心靈的寬慰。我們原計劃談12首詩,形成12篇文章,每篇四五千字。剛談了4首,3月中旬,我就去西藏了。先生說,他計劃利用我在西藏的時間繼續寫自傳,並把已有的4篇對談基本定稿,剩下的等我回去再談。
到了西藏,我依然幫先生在網上訂食品。有一次他說,某物流在校內開設了一個取貨點,可以存放三天,方便隨時去取,讓我查查走這個物流的有沒有合適的食品,比如香腸之類的。還說最近感到更加饑餓和乏力了。我趕緊查了查,給先生訂了兩包廣式香腸。還有一次,先生說肩膀很疼,懷疑是提東西上樓拉傷了,讓我幫他查一下膏藥。現在想起來,這些或許都是胃癌的症狀。我母親胃癌複發後,也是後背和肩膀疼。先生每次來電話,都很關心我的情況,擔心我的安危。可我們不知道,癌細胞正在邪惡地侵蝕他的身體。
先生曾說,沒能去西藏,去看看布達拉宮,是個遺憾。他說參加青海湖詩歌節時,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並未感到不適。我在珠峰時,有次他打來電話,心情很好,聽我說了許多西藏的事情。他告訴我有個實景演出《文成公主》,聽說不錯,希望我回到拉薩時去看一下,給他講講感受。先生常對我說,我們隻此一身,隻此一生,要盡可能地窮盡它,多體驗、多感受、多思考。人生在世,不是看你有多大的房子、多豪華的車子,而是你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樣的看法。
從疫情暴發到先生查出胃癌晚期,隻4個月的時間。而胃癌發展到晚期,大概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癌症病灶不知何時悄悄產生在先生身體裏,疫情期間的隔離生活和低質量飲食,無疑加快了癌症的發展。該死的胃癌。
二
我和先生在2010年初冬的一個詩歌活動中相識,至今整整10年了。那年他73歲,我27歲。
那是原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現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主辦的第二屆全國鄉土詩歌大賽頒獎活動。每當念及和先生相識相知的過程,我內心都對徐峙充滿感激。徐峙是那次活動的組織者,也是先生的學生,對先生推崇備至,自然邀請了先生參加。
恕我不敬,在無錫太湖邊第一眼看到先生時,我並沒有把那個瘦小的老人和任洪淵這個名字聯係在一起。可當他開口說話——我想很多人都和我一樣,那些詞語以及詞語組合的方式,那如煙花般炸開的智慧,把我震驚了,仿佛此前我從沒有真正聽到過、見識過漢語。當天晚上,我給幾個好友發短信:從此以後不要再說王少勇寫過詩,他連語言都未曾認識。
先生常說,擁有什麼樣的語言,就擁有什麼樣的人生。從那天起,先生改變了我的人生。
回京後,我常跟徐峙到先生家裏去。那時先生剛剛開始他的自傳寫作,不過當時他並沒有稱之為“第三人稱自傳”,而是“我的邛崍文學地理”,他想用自己的寫作,為家鄉做點貢獻。我們在先生北師大的居所,聽他從白沫江開始講起,講成都透明的氤氳,講巴蜀文化,講儒釋道。先生的語言如有魔法一般,形成一個強大的引力場。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夜晚依然衝擊著我的心靈。
先生不用電腦,他的手稿大多寫在A4大小的白紙上,草書。先生寫作總是先打好腹稿,他常常在散步特別是夜裏散步時創作,一旦靈感來了,心中就洶湧成江河。先生寫作速度不快,他對每一句話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先生常說:不要做重複的事,不要做沒有創新的事,沒有創新就沒有意義,就是浪費時間。有時先生寫一段,在講給我聽時,會突然說:這個感覺還沒完全寫透,我再琢磨琢磨。先生一直追求透亮的表達,看似清淺如溪水,甚至隱約能看到底部的石頭,實則如深淵般意味無窮。對於語言,他從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