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記得他寫過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標點。可以想見,那些句子,他經過了多少遍斟酌。可是,在信息社會,腦中的、紙上的,總得錄入電腦才方便傳播。無比榮幸的是,10年來,這件事一直由我來做。有些手稿我拿回家中錄入,因為先生都講給我聽過,即使有些字看不清楚,我也能猜到是什麼。有時是在先生家中,他講一句,我往電腦裏敲一句。2012年春節假期,我沒回老家過年,先生剛過完春節也回到北師大的住所寫作。我們整日在一起,沉浸在語言中,一直到夕陽裝滿陽台。
先生一邊寫自傳,一邊修改他之前的詩作。那本《女媧的語言》,他翻開書,一首一首地給我講,並直接在書上修改。2015年,先生開始寫組詩《第三個眼神》,每寫一兩首,就讀給我聽。先生讀詩的時候,儼然回到了20歲,激情洋溢,渾身閃耀著光芒。
先生的很多教誨,對我都如醍醐灌頂。先生說,寫詩就是寫第一感覺。第一感覺並不是指最直接的感覺,而是第一次有的感覺,前無古人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也需要加工、提煉,但它是自身的、自然的,是真實感覺到的。先生說,漢語有很大的空間,詞語和詞語之間有內在的聯係,就像把東西擺在一張桌子上,你可以自由地去擺,它們會自己聯係在一起。先生說,寫作最重要的就是打破陳規,把詞語重新擦亮,並打破固有的節奏。現在想起先生對我說的這些話,他真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啊。
先生還一直操心我的發展。他認為我不能局限於記者這個職業,可以尋求機會做點文化產業,他還認為隻寫詩也是不夠的,應當寫點有分量的紀實文學。他經常督促我說,在忙工作的同時,你要抓緊自己的寫作。可惜我愚鈍而懶惰,至今一無所成,辜負了先生的期望。
2017年春,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先生去了四川,我們許久未見。他回京後,由於北師大的房子剛裝修完,甲醛超標,就在北師大東門對麵租了間房子。我在北師大對麵的一個胡同裏見到先生,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那一刻,仿佛站在我麵前的,不是老師,而是至親。
2012年夏,我隨遠洋科考船赴太平洋兩個月。船上沒信號,我和先生中斷了聯係。當我回來見先生時,他說一聽到台風的消息,就為我擔心。他說,這段日子常想,還沒為少勇做過什麼。
2011年秋,我的孩子出生,先生賜名王旗。他給了我一個北京四中的牛皮紙信封,裏麵裝著他在四中講課的800元講課費。
2019年冬,我和先生從北師大出來,打車去金融街吃飯。車過新街口,行駛在趙登禹路,我們聽著某微信公眾號朗誦先生的詩。天黑了,路燈的微光照進來,我們在後排坐著。小提琴簇擁著詩句,北京一片寂靜。
三
先生高貴、單純,因此孤獨。天才或許大多如此。
先生說,他一生從未寫過一個讓自己臉紅的字。
我要說,先生一生寫下的字讓很多人臉紅。
先生的高貴是骨子裏的,高貴得那麼自然、那麼絕對。他從不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頭屈膝,從不諂媚或迎合,也從不違背自己的內心。
先生對我說,年輕時曾有知名學者提出想和他合寫文章,但他看不上那人的文字,就不留情麵地拒絕了。軍藝文學院創建時,負責人邀請他任教,並許諾很高的待遇。先生回複:“我怕自己散漫的作風壞了軍隊的風氣。”
先生常對我說,過了70歲,自己才懂得了一點人情世故。是啊,不然他怎麼會退休時隻是一位副教授?先生曾把職稱評審的經曆寫下來,但最後決定不放進自傳裏。先生原諒了,這世上有什麼人或事值得他耿耿於懷?
但先生的高貴不是高傲自負,他待人和藹、真誠、不卑不亢。如果誰對他好一點,為他做了什麼事,他都會記在心裏,想辦法回報。先生裝修北師大的房子,也是為了有一個好點的環境招待朋友們。他說,書房收拾收拾,以後朋友們可以經常在這裏聚會、喝茶聊天,還是很不錯的。
先生平時關心時事,常看鳳凰衛視的新聞資訊。我們閑聊時,也會聊些時事。對於那些暴露人性黑暗麵的事件,先生總是一聲歎息。他還特別關注天文、物理學方麵的進展。我想,這些都是先生對人類命運和存在本身的關懷。有時聽我說起趣事,先生就會哈哈大笑起來,嘴裏說著“好玩,好玩”,像個孩子一樣。
先生有大智慧,因此孤獨。
《女媧的語言》《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漢語紅移》,在我看來,就像向日葵、星月夜、麥田上的烏鴉一樣,這個時代還沒做好接受它們的準備。
先生總是能讀懂其他詩人最核心的部分。洛夫在讀了先生關於他的評論後,回信寫道:“一個詩人能得到如此完整的、多角度的賞析,至少在中國當代詩壇是罕見的,而哲學性地直接切入一個詩人的骨肉,你還是第一人。”鄭敏在讀了先生的評論後,回信寫道:“我的收獲是意外的,因為我深深地被您的透視、周密的思維和極富表達力的文字所吸引,已經忘記自己這被審視的地位。如果任何解釋都是一次翻譯,您的翻譯是一‘絕’。”
先生評論托爾斯泰、普魯斯特、昆德拉的文字,也是那麼精妙,令人拍案叫絕。他似乎有一雙慧眼,能夠透過文字直抵內在的真相。
可鮮有人讀到他作品中語言和生命原初的力量,讀到那空明的智慧。有些人對先生的解讀,令他遺憾,又哭笑不得。先生曾拿著一篇關於《她,永遠的十八歲》的評論,笑著對我說:“搬來這麼多理論,難道他們就沒戀愛過?就沒對女性有過衝動嗎?”我知道,先生的笑容背後,是不被理解的悲哀。
先生不僅是語言天才,還是數學天才,並且記憶力驚人。但他並非用邏輯和思辨去麵對西方的邏各斯,而是用中國智慧,用漢語。先生以他對生命的強大感受力和對存在的深刻理解,生發出獨特的語言體係,並用語言創造出一個宇宙。在這個宇宙中,中西、古今的各種哲學思想和藝術創造,都憑借自身的引力運轉,一切時空的界限蕩然無存。這個宇宙就是真理呈現的場所。
先生一直在和老子、莊子、李白、杜甫等先輩神交,並用自己獨特的感悟和言說方式,讓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活在了當下。這正是中華民族精神重建所需要的寶貴財富。
先生在最後的幾年裏,一直在尋求被理解的可能性。他曾讓我把他的近作發給一些朋友。每次讓我代發郵件或短信,先生都會字斟句酌。哪怕幾十個字的短信也精練文雅,有禮有節。我想,先生收到的真誠回饋,應該低於他的預期,因為大家都太忙了。
先生說,他側身走過一代人身旁。我想說的是,他不隻側身走過朦朧詩人身旁,也側身走過隨後一個個詩歌浪潮的身旁。他從不主張或爭搶什麼,卻一直是無法被忽視的存在。正如先生所說:無影的雪照,不遮蔽,也不被遮蔽。
先生並非完全孤獨。他常提起夫人,有時一臉驕傲的表情。師母是位真正的大美人,先生的書櫃裏擺著她年輕時的照片,明星一般。師母曾讓先生擁有了第二個二十歲,讓他感到自己是一個太陽,要把其他的太陽撞沉。先生常提起他的女兒任汀,哈佛畢業的女兒也是他的驕傲。先生在女兒的教育上傾注了大量精力。比如他曾自創一套數學題,幫助女兒理解數學的原理,而不是死記公式。對此,他頗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