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常提起他的弟子:伊沙、侯馬、沈浩波、李靜、徐江、朵漁……教育出眾多優秀的弟子,令他感到欣慰。

直到先生走了,我才意識到,我陪他度過的這一段時間,是他生命的晚年。

2020年5月底,先生住進了北京大學國際醫院。他說是侯馬幫著聯係的,醫療條件很好,還有最好的大夫。先生說,女兒有孝心,要不惜一切代價為他治療。先生說,不用擔心他,他應當還有一些時間。

6月初我回到北京,去醫院看先生。一見到他,我的眼淚就差點掉下來。沒想到先生消瘦成了那個樣子,皮包骨頭,臉色蒼白,甚至說話都感到費力。

我坐在先生床邊。先生說沈浩波提出要出版他的全集,他知道出版這種書就是純投入。他說學生們為他做了很多,他心裏很感激。他說想和沈浩波簽個協議:一是表達感謝;二是寫明如果這套書在收回成本之後還有盈利,版稅屬於女兒,也算是對女兒的一點安慰。當然,這種可能性不大,他隨後補充道。

先生又對我說了一遍關於三卷本全集的設想,他說細節再慢慢和我敲定。還有自傳的最後一部分,我們也慢慢敲定。他說現在身體狀況還好,專家正在商量治療方案。

先生問我的情況,我說在珠峰期間寫了一些日記,有出版社打算出版。先生眼睛一亮,笑著說:“太好了,祝賀你,這次去收獲很大。”先生讓我念一段給他聽。我念的時候,先生閉著眼睛聽。念完後,他說,挺好的,語言明快,有畫麵,也有對生命的感悟。那一刻,我們仿佛回到了先生在北師大的家中。

沒過多久,北京疫情複發,北大國際醫院一名護士感染,醫院封閉。先生的手機大部分時間關機,我隻能等他電話。每次打來電話,先生都會說:“我先向你說一下我的治療情況。”有一天,他說已經做了一次化療,反應不大,挺好的。先生一直保持著樂觀的心態。

可先生說,這裏的飯實在是太難吃,比食堂還要難吃十倍。那時先生已經幾乎吃不下東西,越來越虛弱。有一天,先生打來電話說:“少勇,看來我們得抓緊了,今天美國的專家網上會診,認為我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任何治療方案了。”

不久後,先生轉到首鋼醫院療養,不再化療。

先生躺在病床上,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寫詩,寫了很多首。除了創作新詩,他還把此生寫的所有詩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先生有時打電話來,特別興奮,一連複述兩三首新詩給我,讓我錄進電腦。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聲音都充滿激情,根本不像一個患病的老人。有時先生打電話來,隻是為了修改某首詩裏的某個詞。他說:“這樣一改,感覺更通透一點,你覺得呢?”先生身邊並沒有他的詩集,能把自己的作品記得如此清晰,簡直不可思議。

詩一直陪伴著先生,也陪他度過了生命裏最後的時光,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的痛苦。

先生最後的詩裏有這樣的句子:“我細胞一樣生殖著的墓群/埋不下死亡。”“自挽?完成的孤獨/無形,無影,大寂寥中無音。”大空恒寂寥,唯有寂寥才是恒久不變的吧,先生的語言和生命來到了最後的完成。

把所有的詩敲定之後,先生開始向我口述補充自傳中的一章,他的80年代。先生說話的氣力越來越小,有時說幾句,就惡心嘔吐。再後來,我就很難聽清楚先生說什麼了,一句話他要逐字逐詞地說,許久我才能明白什麼意思。每次我都特別焦急、特別愧疚,但又不得不說:任老師,請您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先生也用抱歉的口吻說:沒辦法,我現在口齒不清。一個多小時,我們隻能完成兩三百字,中間還伴隨著先生的幾次嘔吐。

有一天,先生在自傳中談到他亦師亦友的邵燕祥先生。夜裏我竟看到邵燕祥先生的訃告。但第二天,我猶豫了一下,沒告訴先生。7月18日,鄭敏先生百歲生日。我就想,如果先生也能活到一百歲該多好啊。可惜我們的世界無此福氣。

有一次先生來電話,並沒有修改詩或口述自傳,而是和我隨便聊了幾句,聽上去他精神很好,最後他突然說:“說說你的情況吧。你還好吧?”我愣了一下,說:“我挺好的,任老師。”我說最近有件好玩的事,有個官員寫了本《平安經》,通篇都是名詞加上“平安”兩個字。先生笑了笑,沒有發表評論。我不止一次後悔,當時說什麼《平安經》呢?我應該說內心最想對先生說的話。

我和先生最後一次見麵,告別時,先生讓護工扶他起身,他坐在病床上,鄭重地握住我的手,微笑。就像我們每一次見麵,告別時,先生總是站得筆直,微笑著向我揮手。先生說:“再見。”我說:“再見,任老師。”

2011年夏我去成都出差,抽出一天半時間去了先生的故裏——平樂古鎮。我去了先生提到過的蘆灣、金雞山,想象自己踏著先生童年的腳步。夜裏我坐在樂善橋邊喝酒,欣賞樂善橋“美麗的曲線”。第二天一早,我拿著《女媧的語言》,站在樂善橋上,麵對奔湧而來的白沫江,朗誦先生的詩。

如今先生長眠在白沫江畔,“如霜、如白露、如梨花雪霰”的白沫江畔。

從平樂回來,我寫了首詩獻給先生,打印在兩頁A4紙上,帶著去見他,忐忑地讀給他聽。先生聽完說:“挺好的,‘穿透’一詞用得好。但你這是在頌我。你頌我幹什麼呢?你看古代那些詩人間的交往,都寫得很親切。”先生這番話令我臉紅,我悄悄地把那兩頁紙裝了起來。第二天,先生打電話說:“你怎麼把詩帶回去了?下次再帶來給我吧。”先生走前幾天,我按照他的囑咐,去北師大整理他重要的書信和手稿。我發現那兩頁紙就夾在先生珍藏的一遝書信中,頓時百感交集。

愚鈍如我,先生在世時,沒再寫一首詩獻給他。十年過去,詩藝也未精進。先生走後,我某夜大哭,草草寫了一首不算詩的詩,姑且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吧。

先生,樹葉開始落了

我們該去大董吃頓烤鴨

你那精妙的句子,想念它們的聽者了

順便聊聊“諾獎”和美國女詩人

聊聊大海的此岸和彼岸

陸地披著一件黑色的幽默

不曾為你停下腳步

先生,我夢見你讓我修改

詩中某一行詞句

你說生命的感受要更直接

醒來我卻找不到那首詩

一定是你新寫的吧

我多麼懊悔,哪怕記住一句

此刻麵對星空

我就不會這般疑惑

麗澤4樓3單元403

是最神奇的所在

時間常常凝固,我逗留在

你的詞語和激情中

忘記了窗外還有一群群

狡猾的烏鴉

聞不見偶爾鑽進來的

刺鼻油煙味

那些時刻,我看見

一個完整的宇宙環繞著你

其中必定有一顆星球

人們以智慧為糧食

所有講台和書本

都為詩人空著

每一家飯店都對詩人打折

某日我去找你

請帶瓶好酒為我接風

先生,還是像過去那樣

我等你電話吧

等聽筒裏傳來你的聲音

你另一個20歲的聲音

少勇,現在方便和你說話嗎?

方便的,任老師

這世上每一對耳朵都方便

您說吧

王少勇,詩人、記者,任洪淵先生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