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死
——大雨送詩人任洪淵
李正榮
1
詩人之死，死在大雨滂沱
詩人走了，走向沒有預警的黑色
詩人就該死在雨中吧，死在雨的迂
雨的愚，雨的語，死在大雨滌蕩俗惡的獄
詩人死了，結束這一輪跨世紀
用但丁的靈魂，用老杜的孤憤
詩歌在世紀末，紛紛站起
而你，是第二個二十歲的挺立
十八日的雨點和雨絲不是雨
是八十歲魂靈打擊五千年章句
洪水從天上瀉下，從那一瘦小的身軀噴射
雨點鼓盆，流瀉成京西的凱歌
洛神早已神光離合等待你去顛倒
女媧重啟恨天愁海準備你去紅移
2
洪荒的淵，二十歲窒息，四十歲奔放
青春被青草點醒，又被青草埋沒
地球不會沒有春天，有雨有水
每一個漢字喂養你的青春和詩
而筆，在哪裏？挺立的筆找不到宣泄的紙
所有的紙已經寫滿了別人的月亮
隻好噴射到虛無，空將洪水的明月對歲月
大學床鋪臭烘烘陪著綺麗
唯有斷章 有斷句有殘筆
破碎詩句，恰如滿天星光
黑暗彌補動詞，或者晨曦是賓語，晚霞是主詞
記下那個時代的史記，無意間成為密碼
革命也總是被稱作洪流呀，洪流滾滾
文化也無非是生命淵源呀，靜靜騷動
3
補天的石頭偶然廢掉一塊，二十歲廢掉
四十歲閃光，清氣滿乾坤，還是濁氣泛濫
不，詩靈有另外的組合
詩是西風凋樹，是東風橫吹江川
千年朝霧暮雨，涓涓琴心
彙成白沫江，出夔門，綻開
綻開在第二個青春，綻放在北師大
鐵獅子融化了鐵獅子墳，鑄成詩天
重新命名月亮 命名太陽 又一次創世紀
漢語新生 抖落五千年塵土
漢字浴火 裸露五千年沉積
你讓每一個漢字躍上絕頂 平視諸語
回望 漢語不該是 一篇篇條約的屈膝
放眼 漢語因為你 一次次壯麗地紅移
4
六十歲是一道門 假如我是一條金魚
早已經越過，假如我是一條鯰魚
早已經鑽過，假如我是一條鯨魚
早已經吞沒。不，我不是魚，我是詩人
我蝸居，但我不是軟體動物。我是一個詩人
我無車，依舊歌唱，但不彈鋏。我是一個詩人
我用筆畫，沉魚落雁，用聲韻，穿雲裂石
用漢語創世紀 我 是一個詩人的
豔麗的詞語也會破口怒罵
管弦交響無法噴薄的時候，是人聲
道義規矩難以公正的時候，是起義
歌的旋律也有兼天怒浪，有酣暢有淋漓
我是一個詩人，活著，我是一個詩人，
我是一個詩人，死了，我是一個詩人。
5
是第四個二十歲汛期，又是十八歲的孤寂
本以為能寫到九十，老天爺，不容
前一日，白衣人說 你將不能呼吸
後一日，黑膚人說 我不能呼吸
而你說 隻要一息尚存，依舊寫詩
判筆已經落下一壇重墨 已經是晚期
詩筆依然放射情彩 黃昏煥然黎明
彩筆果然幹氣象，雨，詩人的雨，滂沱大雨
大雨成淵 菊花滿地
天傾西南 地陷北極
精靈舞蹈 鬼神哭泣
一絲一絲一絲雨，一句一句一句詩
你在說 熔爐中的最後一點水 是詩
我相信 地球的最後一句呼吸 一定是詩
2020年8月18日 雨中
李正榮，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任洪淵先生的學生、同事、朋友。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1978級本科生，蘇聯文學研究所1984級研究生，蘇聯文學研究所及外語係1991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