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整我們就出發了。整個墾丁半島都還在夢中,連昏昏的大尖山也不例外。天和海渾茫茫而未開。車首燈的強光挖隧道一樣地推開夜色,一路炯炯地向前探去,路邊的反光石曳成一條燦燦的金鏈子,那樣醒目地拋過來迎接我們,有一點催眠的感覺。路又平穩,四輪無聲,車內的儀表板一排磷磷的綠光,很過癮,夢遊若星際旅行。
美中不足的是夢遊得太短了,不是以光年計算。這樣空靜的世界,這樣魔幻的路,應該永遠遊弋下去的。但是一道眈眈的白光從橫裏霍霍地掃來,把夜色腰斬成兩半,旋斬旋合,旋合旋斬,有如神話的高潮。鵝鑾鼻燈塔到了。
車向右轉,碾過了一段卵石小徑,停在一片黃土場上。大家下得車來,紛紛披上外套。單衣過冬的高島,在長袖衫外竟也加了一件藍背心,大家跟在後麵,破曉前的暗昧裏,隻看見他負著登山行囊的健碩背影。一行七人在兩把電筒的揮引下,踉踉蹌蹌地向龍坑進發。
正是聖誕節的淩晨,冬至才過,夜長而晝短。已經快五點半了,陰雲低壓的天色灰漠漠濕湫湫的,單憑電筒的弱光還撥不開地麵的混沌。土徑窄處,林投樹的長葉伸出帶鋸齒的綠刀向人臉揮來,手榴彈一般的果實,乍一瞥見,也令人吃驚。
每隔三十秒鍾,燈塔的激光就在背後追掃過來,一刹那天驚地愕,七人頓成白晃晃的幽靈。一百八十萬的燭光,從四等旋轉透鏡裏射來,是多大的威力。我們就在光鞭的揮打下倉促逃亡,每半分鍾就挨一下鞭。明知其不必要,那種惶急的危機感卻逼人而來,無可避免地想起一些越獄高潮的鏡頭。對於慣看電影的人來說,生命,確是倒過來模仿藝術。
紛遝的腳步聲裏,電筒的光圈映出亂石雜草的土徑和起落踢踏的腳。漸漸地,灌木叢中有鳥聲啁啁,傳來黎明的捷報。不久更聽見一種野性的聲籟,歎而複息,低抑而又深沉。那野籟越來越近。一轉彎我們已穿透了草海桐與林投樹叢,整個暴露在空曠的平岸。
一排排的潮水連卷帶撞,搗打在珊瑚礁暗褐色的百褶裙裾上,激起一叢叢飛碎的浪花。那花,旋開旋落,旋落又旋開,在強勁的海風裏維持一個最生動的花季。那放縱的嘶嘯恐怕是最狂野、最即興的噪聲了,永遠耐聽。就這麼著,沿著這有聲的花展,我們向橫阻在岸邊的一列怪岩走去。曉色漸透,是個水汽彌漫的鈍陰天。平曠的沙灘上散布著一截截擰曲的斷枝,有的粗而多節,像是斷幹,為狀奇醜,卻可能是殘株斷梗癖患者崇而拜之的尤物。
“這些都是台風的遺跡。”君鶴說。
“要是給洪嫻看到,”宓宓笑道,“一定不遠千裏拖回家去。”
有人向我們走來,等到近前,原來是兩位守兵,草綠色軍裝外罩著大氅,都佩了槍。
“有許可證嗎?”其中一位攔住我們。
“有的。”我說著,轉身向宓宓,要她把手提袋裏的那張公文拿出來。
“既然有就好,”那守軍一擺手,和氣地說,“你們好好觀賞吧。請注意保護生態。”說罷,兩人便匆匆向前巡去。
天色已經發白,隻見滿空的雨雲在勁風裏遲滯地飄移。雨雲下,那一列怪岩雜錯的長岬,布陣把關一般地阻絕了去路,那色調如鏽如焦,那外殼如破爛如腐朽如鑿如雕,是醜還是美都很難說,奇,卻是奇定了。而且也無所謂擋住去路了,因為這就是龍坑,台灣最南端的半島之半島,太平洋和巴士海峽就在此轉彎。長風對遠雲說,這裏,就是天之涯、海之角。
龍坑名不浪得。從燈塔走來,路到盡頭便成了峽穀,長約兩百公尺,底平而壁峭,即所謂坑。至於龍,就是兩邊峭壁陡坡堆疊而起的兩條蜿蜿石山,山脊的石貌粗糙而錯亂,但彼此在抵觸之中若有呼應,相克之餘似乎相生,那虛虛實實的關係,令美學家也對之束手,不過合而觀之,卻也一氣嗬成,不礙其蛟蟠龍蜿之勢。所以龍有兩條。裏麵的一條一麵臨穀,另一麵連接沙坡,長滿了青翠照眼的水芫花。外麵的一條更為蜒長,頭角崢嶸,遍體的層鱗都暴露在海水的陣前,不用說,千年萬年的風波都已嚐遍。
我們在外龍的腰身下,找到可以把手插腳的地段,步步為營地攀緣而上。那情形,就像在長滿尖筍的陡坡上落腳尋路,不同的是,那不是筍,是瘦硬而不規則的尖石。那些猙獰而陰險的多角體,不是礙肘就是礙膝,一個分神你就會擦上、撞上、跪上。若以為又皺又薄的石角脆而易斷,就犯了大錯。無論你如何撼搖或用硬物猛敲,都休想損得了它。這一大盤高位珊瑚礁,原來是從海神的地窖裏緩緩升起,像一尊遲鈍而有耐心的黑獸在浪裏抬起身來,而我們都跨在它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