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登上了龍脊,那上麵的鰭鱗也很難立腳。幸喜有一條非橋非棧的方木板路,帶我們直到懸崖邊上。大家靠在危石上引頸下窺,自虐了一陣,正駭怪數仞下怒濤在轟襲千瘡百孔的岩腳,激起一陣陣飛沫和盤渦,忽然下起雨來。雖然是斜斜的飄雨,外套也有了濕意。不久越落越密,竟然大起來了。鍾玲和宓宓就避到一塊傾危的麻孔大石下去,兩人委委曲曲分據了石下的坳坑,隻留下一角容我斜插進半腳。高島、君鶴、金兆、環環是怎麼避的,穴中的三鴕鳥就不暇兼顧了。
一早起身什麼也沒吃,鍾玲正待訴苦饑寒交迫,雨卻轉小而停。高島支起三腳架,準備照陰天清晨的潮水和太平洋上的兩隻船影。君鶴則選定一個較高且平的立腳點,開始潤筆調色,要速寫一幅水墨海景。宓宓和鍾玲都拿了相機,在危險、醜怪而又刺激的棱角之間橫跳斜縱,僥幸取巧,並且乘風起浪湧的高潮,一舉手捕捉龍坑一瞬萬變卻又亙古不變的神貌。
風從北來,強勁中挾著陰濕,還帶點海鹹的水腥氣,衝力不下於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掀得每個人都腳步踉蹌。這樣的角力,加上海的搶攻,岸的頑守,腳下這怪石陣的陰謀狡詐,令人覺得冒險而興奮,幻想之中已經落了好幾次海。有些懸崖岌岌乎俯臨在浪上,跟對麵的另一片崖角若即若離,那樣鄰近,似乎在誘我、激我做英雄之斷然一躍。待向下一窺,暈眩的空間卻在峽壁的深處,以風和浪的聲勢、嶙峋石筍的陣容恫嚇我,一瞬間,我見到自己墜入了峽底,曳著失足的驚呼。
勁風當麵摑來,使人寒戰而清醒。猛一轉頭,和對穀的內龍脊背上那一排亂石正打個照麵。反負著沉鬱的天色,那些亂石的輪廓分外怪異,一頭頭、一匹匹蹲踞的、匍匐的妖獸畸禽,蠢蠢然都伺機而動,但每次你一回首,它們,啊,詭譎的眾獸卻寂然凝定。這一景應該叫“噩夢大展”(the nightmare gallery)。所以探龍坑就該像我們這樣趕破曉之前來,天色一曉,石精海怪便莫施其術了。要是黃昏之際來到,夜色一降,啊,灰者變褐,褐者變烏,黑蠕蠕的一片,就不敢說了。
若是頑石有靈,或能保佑這龍坑禁地,不讓妄人擅自闖進來走私或破壞生態以圖利。若真是有這種事情,我也不反對這些珊瑚礁的魂魄化成猛獸去逐趕惡徒,而噬其手足,嚼其心肝。
“你覺得嗎,”宓宓小心翼翼,繞過一個芒角槎牙的獸頭,一跳過來對我說,“這一帶的海岸好像少了一樣東西。”
“少了什麼?”環環也聽見了,從那獸頭的背後探頭問她。
“少了海鷗。”宓宓說。
“對呀,”我說,“潮來潮去,應該有幾隻鷗在其間飛逐,才夠氣韻。”
“什麼緣故呢?”宓宓不解。
“不知道跟黑潮有沒有關係,”我搪塞以應,“你看這一簇簇鉤心鬥角的惡獸,白淨的海鷗哪裏敢落腳停靠!要不是每夜有燈塔鎮壓,這群珊瑚石怪不知會怎樣呢。”
大家都笑起來。隔了片刻,鍾玲又說:“真掃興,一早來看日出,卻碰上陰雨。太陽的架子好大。”
“其實詩人朝山拜海,多能感應神靈,而得償所請。韓愈登衡嶽而雨開日出,蘇軾隆冬在登州而得見海市,都能在得意之餘有詩為證。我來龍坑拜石拜海,卻不能感動太陽,真是愧對古人——”
“你還想跟韓愈、蘇軾去別苗頭哪?”鍾玲笑了。
“豈敢。”我也一笑。
“別妄想出太陽了吧,”宓宓指指天空,“能求雨神不再下就夠好了。”
“我的詩不能夠求晴,也不能祈雨,更不能止雨,”我苦笑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快快回頭,乘大雨還沒追到。”
於是一行七人在潮聲之中越出了“噩夢大展”。兩側的黑獸眈眈,假裝沒看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