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西向的觀海亭,架空臨遠,不但梁柱工整,翼然有蓋,而且有長台伸入露天,台板踏出古拙的音響,不愧為西望第一亭。首次登亭,天色已晚,陰雲四布,日月星辰一概失蹤,海,當然還在下麵,浩瀚可觀。再次登亭,不但日月雙圓,而且滿載一亭的星光。小小一座亭子,竟然坐覽滄海之大,天象之奇,不可不記。
那一天重到關山,已晡未暝,一抹橫天的灰靄遮住了落日。亭下的土場上停滿了汽車、摩托車,還有一輛遊覽巴士。再看亭上,更是人影雜遝,襯著遠空。落日還沒落,我們的心卻沉落了。從高雄南下的途中,天氣先陰後晴,我早就擔心那小亭有人先登,還被宓宓笑為患得患失。但眼前這小亭客滿的一幕,遠超過我的預期。
同來的四人盡皆失望,隻好暫時避開亭子,走向左側的一處懸崖,觀望一下。在荒葦亂草之間,宓宓和鍾玲各自支起三腳高架,調整鏡頭,隻等太陽從靄幕之後露臉。攝影,是她們的新好癖(hobby),頗受高島的鼓舞。兩人彎腰就架,向寸鏡之中去安排長天與遠海,準備用一條水平線去捕落日。那姿勢,有如兩隻埋首的鴕鳥。我和維梁則徘徊於“鴕鳥”之間,時或躑躅崖際,下窺一落百尺的峭壁與峻坡,嚐嚐危險邊緣的股栗滋味。
暮靄開處,落日的火輪垂垂下墜,那顏色,介於橘紅之間,因為未能斷然掙脫靄氛,光彩並不十分奪目,火輪也未見劇烈滾動。但所有西望的眼睛卻夠興奮的了。“兩隻鴕鳥”連忙捕捉這“名貴”的一瞬,亭上的人影也騷動起來。十幾分鍾後,那一球橘紅還來不及變成酡紅,又被海上漸濃的灰靄遮擁而去。這匆匆的告別式不能算是高潮,但黃昏的主角畢竟謝過幕了。
“這就是所謂的關山落日。”宓宓對維梁說。
“西子灣的落日比這壯麗多了,”我說,“又紅又圓,達於美的飽和。就當著你麵,一截截,被海平麵削去。最後一截也沉沒的那一瞬,真恐怖,宇宙像頓然無主。”
“你看太陽都下去了,”鍾玲怨道,“那些人還不走。”
“不用著急,”我笑笑說,“再多的英雄豪傑,日落之後,都會被曆史召去。就像戶外的頑童一樣,最後,總要被媽媽叫回去吃晚飯的。”
於是我們互相安慰,說晚飯的時間一到,不怕亭上客不相繼離開。萬一有人帶了野餐來呢?“不會的,亭上沒有燈,怎麼吃呢?”
灰靄變成一抹紅霞,燒了不久,火勢就弱了下去。夜色像一隻隱形的大蜘蛛在織網,一層層暗了下來。遊覽巴士一聲吼,亭上的人影晃動,幾乎散了一半。接著是摩托車暴烈地發作,一輛尾銜著一輛,也都躥走了。擾攘了一陣之後,奇跡似的,留下一座空亭給我們。
一座空亭,加上更空的天和海,和崖下的幾裏黑岸。
我們接下了亭子,與海天相通的空亭,也就接下了茫茫的夜色。整個宇宙暗下來,隻為了突出一顆黃昏星嗎?
“你看那顆星,”我指著海上大約二十度的仰角,“好亮啊,一定是黃昏星了。比天狼星還亮。”
“像是為落日送行。”鍾玲說。
“又像誇父在追日。”維梁說。
“黃昏星是黃昏的耳環。”宓宓不勝羨慕,“要是能摘來戴一夜就好了。”
“落日去後,留下晚霞,”我說,“晚霞去後,留下來星。眾星去後——”
“你們聽,海潮。”宓宓打斷我的話。
一百五十公尺之下,半裏多路的岸外,傳來渾厚而深沉的潮聲,大約每隔二十幾秒鍾就退而複來,那間歇的騷響,說不出海究竟是在歎氣,還是在打鼾,總之那樣的肺活量令人驚駭。更說不出那究竟是音樂還是噪聲,無論如何,那野性的單調卻非常耐聽。當你側耳,那聲音裏隱隱可以參禪、悟道,天機若有所示。而當你無心聽時,那聲音就和寂靜渾然合為一體,可以充耳不聞。現代人的耳朵飽受機器噪聲的千災百劫,無所逃於都市之網,甚至電影與電視的原野鏡頭,也躲不過粗糙而囂張的配音。錄音技巧這麼精進,為什麼沒有人把海潮的天籟或是青蛙、蟋蟀的歌聲製成錄音帶,讓向往自然而不得親近的人在似真似幻中陶然入夢呢?
正在出神,一道強光橫裏掃來,接著是車輪碾地的聲音,高島來了。
“你真是準時,高島。”鍾玲走下木梯去迎接來人。
“正好六點半,”宓宓也跟下去,“晚餐買來了嗎?”
兩個女人幫高島把晚餐搬入亭來。我把高島介紹給維梁。大家七手八腳地在亭中的長方木桌上布置食品和餐具,高島則點亮了強力瓦斯燈,用一條寬寬的帆布帶吊在橫梁上。大家在長條凳上相對坐定,興奮地吃起晚餐來。原來每個人兩盒便當,一盒是熱騰騰的白飯,另一盒則是排骨肉、鹵蛋和鹹菜。高島照例取出白蘭地來,為每人斟了一杯。不久,大家都有點臉紅了。
“你說六點半到就六點半到,真是守時。”我向高島敬酒。
“我五點鍾才買好便當從高雄出發呢,”高島說著,得意地嗬嗬大笑,“一個半鍾頭就到了。”
“當心超速罰款。”宓宓說。
“台灣的公路真好,”維梁喝一口酒說,“南下墾丁的沿海公路四線來去,簡直就是高速大道,豈不是引誘人超速嗎?”
“這高雄以南漸入佳境,可說是另成天地,”我自鳴得意了,“等明天你去過佳樂水、跳過迷石陣再說。你回去後,應該遊說述先、錫華、朱立他們,下次一起來遊墾丁。”
高島點燃瓦斯爐,煮起功夫茶來。大家都飽了,便起來四處走動,終於都靠在麵西的木欄杆上,茫然對著空無的台灣海峽。黃昏星更低了,柔亮的金芒貼近水麵。
“那顆星那樣回顧著我們,”鍾玲近乎歎息地說,“一定有它的用意,隻是我們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