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宓宓說,“黃昏星的下麵,海水有淡幽幽的倒影。那,飄飄忽忽的,若有若無,像曳著一條反光的尾巴。”
“真的,”我說著,向海麵定神地望了一會兒,“那是因為今晚沒風,海麵平靜,倒影才穩定成串。要是有風浪,就亂掉了。”
不知是誰“咦”的一聲輕微的驚詫,引得大家一起仰麵。天哪,竟然有那麼多星,神手布棋一樣一下子就布滿了整個黑洞洞的夜空,斑斑斕斕那麼多的光芒,交相映照,閃動著恢恢天網的,噢,當頂罩來的一叢叢銀輝。是誰那麼闊、那麼氣派,夜夜在他的大穹頂下千蕊吊燈一般亮起那許多的星座?而尤其令人驚駭莫名的,是那許多蝟聚的銀輝金芒,看起來熱烈,聽起來卻冷清。那麼宏觀,唉,壯觀的一大啟示,卻如此靜靜地向你展開。明明是發生許多奇跡了,發生在那麼深長的空間,在全世界所有的塔尖上、屋頂上、旗杆上,卻若無其事地一聲也不出。因為這才是永謎的麵具,宇宙的表情,果真造物有主,就必然在其間或者其後。這就是至終無上的圖案,一切的封麵也是封底,隻有它才是不朽的,和它相比,世間的所謂千古傑作算什麼呢?在我生前,千萬萬年,它就是那樣子了,而且一直會保持那樣子,到我死後,複千萬萬年。此事不可思議,思之令人戰栗而發顫。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星。”宓宓呆了半晌說道。
“這亭子又高又空,周圍幾裏路什麼燈也沒有,”高島煮好茶,也走來露台上,“所以該見到的星都出現了。我有時一個人躺在海邊的大平石上仰頭看星,嗬,令人暈眩呢。”
“啊,流星——”宓宓失聲驚呼。
“我也看到了!”維梁也叫道。
“不可思議,”鍾玲說,“這星空永遠看不懂、猜不透,卻永遠耐看。”
“你知道嗎?”我說,“這滿天星鬥並列在夜空,像是同一塊大黑板上的斑斑白點,其實,有的是遠客,有的是近鄰。這隻是比較而言,所謂近鄰,至少也在四個光年以外——”
“四個光年?”高島問。
“就是光在空間奔跑四年的距離。”維梁說。
“太陽光射到我們眼裏,大約八分鍾,照算好了,”我說,“至於遠客,那往往離我們幾百甚至幾千光年。也就是說,眼前這些星燦以繁,雖然同時出現,它們的光向我們投來,卻長短參差,先後有別。譬如那天狼星吧,我們此刻看見的其實是它八年半以前的樣子。遠的星光,早在李白甚至老子的時代就動身飛來了——”
“哎喲,不可思議!”鍾玲歎道。
“那一顆是天狼星吧?”維梁指著東南方大約四十多度的仰角說。
“對啊,”宓宓說,“再上去就是獵戶座了。”
“究竟獵戶座是哪些星?”鍾玲說。
“那,那三顆一排,距離相等,就是獵人的腰帶。”宓宓說。
“跟它們這一排直交而等距的兩顆一等星,”我說,“一左一右,氣象最顯赫的是,你看,左邊的參宿四和右邊的參宿七——”
“參商不相見。”維梁笑道。
“哪裏是參宿四?”鍾瑜急了,“怎麼找不到?”
“那,紅的那顆。”我說。
“參宿七呢?”鍾玲說。
“右邊那顆,青閃閃的。”宓宓說。
“青白而晶明,英文叫Rigel,海明威在《老人與海》裏特別寫過。那,你拿望遠鏡去看。”
鍾玲舉鏡搜索了一會兒,咯咯笑道:“鏡頭晃來晃去,所有的星像蟲子一樣扭動,真滑稽!到底在哪兒——噢,找到了!像寶石一樣,一紅一藍。那顆豔紅的,呃,參宿四,一定是火熱吧?”
“恰恰相反,”我笑起來,“紅星是氧氣燒光的結果,算是晚年了。藍星卻是旺盛的壯年。太陽已經中年了,所以發金黃的光。”
“有沒有這回事啊?”宓宓將信將疑。
“騙人!”鍾玲也笑起來。
“信不信隨你們,自己可以去查天文書啊。”我說,“那,天頂心就有一顆赫赫的橘紅色一等星,綽號金牛眼,the Bull’s eye。看見了沒有?不用望遠鏡,隻憑肉眼也看得見的——”
“就在正頭頂,”維梁說,“鮮豔極了。”
“這金牛的紅眼火睛英文叫Aldebaran,是阿拉伯人給取的名字,意思是追蹤者。‘Al’隻是冠詞,‘debaran’意為‘追隨’。阿拉伯人早就善觀天文,西方不少星的名字就是從阿拉伯人那兒來的。”
“據說埃及和阿拉伯的天文學都發達得很早。”維梁說。
“也許是沙漠裏看星,特別清楚的關係。”宓宓說。
大家都笑了。
鍾玲卻說:“有道理啊,空氣好,又沒有燈,像關山一樣……不過,阿拉伯人為什麼把金牛的火睛叫作追蹤者呢?追什麼呢?”
“追七姐妹呀。”我說。
“七姐妹在哪裏?”高島也有了興趣。
“就在金牛的前方,”我說,“那,大致上從天狼星起,穿過獵戶的三星腰帶,畫一條直線,貫透金牛的火睛,再向前伸,就是七姐妹了——”
“為什麼叫七姐妹呢?”兩個女人最關心。
“傳說原是巨人阿特力士和水神所生。七顆守在一堆,肉眼可見——”我說。
“啊,有了,”鍾玲高興地說,“可是——隻見六顆。”高島和維梁也說隻見六顆。
“我見到七顆呢。”宓宓得意地說。
高島從鍾玲手裏取過望遠鏡,向穹頂掃描。
“其中一顆暗些,”我說,“據說有一個妹妹不很乖,躲起來了——”
“又在即興編造了。”宓宓笑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