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冤枉,”我說,“自己不看書,反說別人亂編。其實,天文學入門的小冊子不但有知性,更有感性,說的是光年外的事,卻非常多情。我每次看,都感動不已——”

“啊,找到了,找到了!”高島叫起來,“一大堆呢,豈止七顆,十幾顆。啊,漂亮極了。”他說著,把望遠鏡又傳給維梁。維梁看了一會兒,傳給鍾玲。

“頸子都扭酸了,”鍾玲說,“我不看了。”

“進亭子裏去喝茶吧。”宓宓說。

大家都回到亭裏,圍著厚篤篤的方木桌,喝起凍頂烏龍,嚼起花生來。夜涼逼人,岑寂裏,隻有陡坡下的珊瑚岩岸傳來一陣陣潮音,像是海峽在夢中的脈搏,聲動數裏。黃昏星不見了,想是追落日而俱沒,海峽上昏沉沉的。

“雖然冷下來了,但幸好無風。”鍾玲說。

忽然一道彪悍的巨光,瀑布反瀉一般,從岸邊斜掃上來,一下子將我們淹沒。驚愕回顧之間,說時遲,那時快,又忽然把光瀑猛收回去。

“是岸邊的守衛。”從炫目中定過神來,高島說。

“嚇了我一跳。”鍾玲笑道。

“以為我們是私梟吧,照我們一下。”宓宓說。

“要真是歹徒的話,”高島縱聲而笑,“啊,早就狼狽而逃了,還敢坐在這裏喝凍頂烏龍?”

“也許他們是羨慕我們,或者隻是打個招呼吧。”維梁說。

“其實他們可以用高倍的望遠鏡來監視我們,”宓宓說,“我們又不是——咦,你們看山上!”

大家齊回過頭去。後麵的嶺頂,微明的天空把起伏參差的樹影反托得頗為突出。天和山的接界,看得出有珠白的光從下麵直泛上來,森森的樹頂越來越顯著了,夜色似有所待。

“月亮要出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

“今天初幾?”宓宓問。

“三天前是元宵節,”維梁說,“今天是十八。”

“那,月亮還是圓的,太好了。”鍾玲高興地說。

於是大家都盼望起來,情緒顯然升高。嶺上的白光越發漲泛了,一若腳燈已亮而主角猶未上場,令人興奮地翹企。高島索性把懸在梁上的瓦斯燈熄掉,準備迎月。不久,糾結的樹影開出一道缺口,銀光迸溢之處,一線皎白,啊不,一弧清白冒了上來。

“出來了,出來了。”大家歡呼。

不負眾望,一番騰滾之後終於跳出那赤露的冰輪。銀白的寒光拂滿我們一臉,直瀉進亭子裏來,所有的欄柱和桌凳都似乎浮在光波裏。大家興奮地擁向露天的長台,去迎接新生的明月。鍾玲把望遠鏡對著山頭,調整鏡片,窺起素娥的隱私來。宓宓趕快撐起三腳架,朝脈脈的清輝調弄相機。維梁不禁吟哦張九齡的句子: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鍾玲問我要不要“窺月”,把望遠鏡遞給了我。

“清楚得可怕,簡直缺陷之美。”她說。

“不能多看,”宓宓警告大家,“雖然是月光,也會傷眼睛的。”

我把雙筒對準了焦距,一球水晶晶的光芒忽然迎麵滾來,那麼碩大而逼真,當年在奔月的途中,嫦娥一定也見過此景吧?伸著頸,仰著頭,手中的望遠鏡無法凝定,鏡裏的大冰球在茫茫清虛之中更顯得飄浮而晃蕩。就這麼永遠流放在太空,孤零零地旋轉著荒涼與寂寞。日月並稱,似乎匹配成一對。其實,地球是太陽的第三子,月球卻是地球的獨女,要算是太陽的孫女了。這羞怯的孫女,麵容雖然光潔豐滿,細看,近看,尤其在望遠鏡中,卻是個麻臉美人。

“真像個雀斑美人。”宓宓對著三腳架頂的相機鏡頭讚歎道。

“對啊,一臉的雀斑。”我連忙附和,同時覺得剛才的評斷太唐突了。

“古人就說成是桂影吧。”維梁說。

“今人說成是隕星穴和環形山。”我應道。

“其實呢,月亮是一麵反光鏡。”宓宓說。

“對呀,一麵懸空的反光鏡,把太陽的黃金翻譯成白銀。”鍾玲接口。

“說得好!說得好!”高島縱聲大笑。

“這望遠鏡好清楚啊,”我說,“簡直一下子就飛縱到月亮的麵前,再一縱就登上冰球了。要是李白有這麼一架望遠鏡——”

“他一定興奮得大叫起來!”維梁笑說。

“你看,在月光裏站久了,”我說,“什麼東西都顯得好清楚。宋朝詩人蘇舜欽說得好:‘自視直欲見筋脈,無所逃遁魚龍憂。’海上,一定也是一片空明了。”

“你們別盡對著山呀!這邊來看海!”宓宓在另一邊欄杆旁叫大家。

空茫茫的海麵,似有若無,流泛著一片淡淡的白光,照出龐然隆起的水弧。月亮雖然是太陽的回光返照,卻無意忠於陽光。它所投射的影子隻是一場夢。遠遠地在下方,台灣海峽籠在夢之麵紗裏,那麼安寧,不能想象還有走私客和偷渡者出沒在其間。

“你們看,海麵上有一大片黑影。”宓宓說。

大家嚇了一跳,連忙向水上去辨認。

“不是在海上,是在岸上。”高島說。

陡坡下麵,黑漆漆的珊瑚礁岸上,染了一片薄薄的月光。但靠近坡腳下,影影綽綽,卻可見一大片黑影,那起伏的輪廓十分曖昧。

“那是什麼影子呢?”大家都迷惑了。

“那是——啊,我知道了,”鍾玲叫起來,“那是後麵山頭的影子!”

“毛茸茸的,是山頭的樹林。”宓宓說。

“那……我們的亭子呢?”維梁說。

“讓我揮揮手看。”高島說著,把手伸進皎潔的月光,揮動起來。

於是大家都伸出手臂,在造夢的月光裏,向永不歇息的潮水揮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