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薛璋說,“本地人說,這些吉貝屬的老木棉開的是一叢叢的白花。現在花期雖過,蒴果卻結了滿樹,再過不久,果都裂開,風一來,就會飄起滿天的飛絮。”
“真的?”好幾顆放平了的頭又仰起臉來,向七層樓上掃描。果然,滿天都掛著土褐色的蒴果,形狀有點像甘薯,簡直成百上千。
“哇!棉花就在裏麵嗎?”幾張嘴搶著問樹頂。累累的蒴果並無反應,空氣寂靜無風。
“那麼高,否則采一個下來剝剝看。”誰在埋怨。
“那,這裏有一個呢。”有人一麵叫道,一麵蹲下去撿了起來。幾顆頭都圍了過去。那人把枯裂的棉莢剝開,裏麵露出一團團白中帶點淡黃的棉絮,拿到嘴邊一吹,幾朵胖胖的小雲便懶懶地飄揚起來。一時眾人都低下頭去,向樹底的板根四周去尋找落地的枯莢。尋獲的人一聲驚喜,就剝開來大吹其棉絮,隻見亂雲紛紛,有的浮蕩了一陣落到泥地上,有的就沾在頭發和衣服上。遠遠望去,又像是一群兒童在吹肥皂泡。
大家興奮地朝前走,畫眉鳥啾囀的森林浴裏,來到木棉林的另一端。綠蔭疏處,南大武山的翠微隱隱在望。黃校長手裏捧著兩個蒴果,跑過來送我;君鶴又撿到一個顏色青嫩的,說是落地不久。有人找了一個紙袋給我裝起來,很快,袋裏就有了半打蒴果了。
我們走到一柱巨幹的麵前,細細觀賞樹皮的肌理。隻見古拙而粗糙的表皮,瓦灰色之中帶點淡赭,十分耐看,縱走的裂紋之間,長著一簇簇的尖刺,望之堅挺而犀利,有兩公分長。長得密的部分,像是嚴陣待敵,令人想起一根巨型的狼牙棒。大家忍不住用手指去試那一排排駭目的鋒芒,像是在摸一件年淹代久而猶張牙舞爪的兵器。
“你看這木棉樹,”我說,“剛柔都備於一身,有那麼溫柔的棉絮,也有這麼剛烈的刺。”
“本地的木棉也有刺的,”宓宓說,“不過沒有這麼堅銳,倒像是臉上的皰。”
大家都笑了。我說香港的木棉也是如此。忽然樹皮上有物在蠕動,其色暗褐,近於樹皮。原來是一隻大天牛,正在向上攀爬,觸須揮舞著一對長鞭。向陽拾起一根斷枝,逗弄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把這難纏的“鋸樹郎”引下樹來。
我和黃校長、君鶴一麵先後合抱住這棵千刺的巨樹,讓宓宓照相,一麵留神,不讓這狼牙巨棒把我們搠成蜂窩。剛毅而魁梧的生命,用這許多硬角護住胸中同心圓年輪的秘辛,就在我們軟弱的手臂間向上升舉,舉到不見項背的空際。拔之不起,撼之不搖,刹那間,人與樹似乎合成一體,我的生命似乎也沛然向上而提升,泰然向下而錐紮,有頂天立地之概。這當然是瞬間的幻覺罷了。無根之人憑什麼去攀附深根的巨樹?且不說樹根入地有多深多廣,就看地上的板根,三褶四疊,斜斜地張著,有如怪鳥的巨蹼,雖然比不上銀葉樹盤踞的板根,也夠壯觀的了。
正想著,腳下踩著一樣東西,厚篤篤的,原來又是一個蒴果。俯拾起來,沿著裂縫剝開,裏麵一包包盡是似絹若棉的纖維,安排得非常緊湊。再把棉絮剝開,裏麵就包著一粒豆大的光滑黑子。就著唇邊猛力一吹,飄飄忽忽,一朵懶慵慵的白雲就隨風而去。隻可惜吹的是口氣,不是山風。午日寂寂,一點風也沒有。若是起風,這朵雲的飛程就會長久多了,而種子呢,當然會播得更遠。我不禁想起了蒲公英。
“真應該得最佳設計獎。”我讚歎道。
“但是吹到哪裏去呢?”宓宓像在問自己。
“那些小樹不就是嗎?”君鶴指著十碼(1)外的幾株青青幼樹,細幹上長滿了叢刺,有如玫瑰的刺莖。最令人驚奇注目的是有些多節的斷樁上,亭亭而立抽出嫩青的新幹;有的新幹也斷了,竟長出更嫩更細的莖來,形成三代同根的奇景。先先後後,我們不都是乘風漂海而來的嗎?為什麼樹皆有根,大地曾不吝乳汁,而人,幾十年了,卻無處容你落根?不知道我們是誰設計的,竟這麼不夠完善。
楚戈走了過來,看見我們正在指點一株三代樹,斷樁高可及腰,斷麵有椅麵那麼大,正圍在三枝新幹之間,頂上還覆著一簇簇五片的鮮綠新葉。“太好了!”楚戈說著,脫去鞋子,徑自登上樁座,靠在三幹之間,盤腿閉目,打起坐來。幾架攝影機向他對準,楚戈渾然不覺。
“你們看哪,木棉道人!”我說。大家笑了起來。
回程的車上,仍然有人在談論木棉,幾乎每人都帶回一個蒴果。我在想,木棉的葉子並不茂密,遮陰無功。它的木質鬆軟,隻能做包裝箱板。自從合成棉采用之後,它的棉絮已經沒有人要收了。據說幹了的花瓣以前可以做藥,有助於消炎。而現在,此樹幾乎沒有什麼實用了,它純然是為了美而存在,花季雖然不長,比起夜深才燦發的曇花卻耐久多了。當它滿枝的紅葩一齊燒起,火炬一般的接力賽向北傳遞,春天所有的眼睛全都亮了。木棉花季是醉了的視覺。梵高死了,梵高的靈魂在向日葵裏熊熊發光。但願木棉能找到中國的梵高。
(1)1碼約為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