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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遊歸來,在眾多的記憶之中幢幢然有一座蒼老的城堡,懸崖一樣斜覆在我的夢上。巴黎的明豔,倫敦的典雅,都不像愛丁堡那樣祟人難忘。愛丁堡確是有一座堡,危踞在死火山遺下的玄武岩上,好一尊千年不寐的中世紀幽靈,俯臨在那孤城所有的街上。它的故事,北海的風一直說到現在。襯在陰沉沉的天色上,它的輪廓露出城牆粗褐的皮膚,依山而斜,有一種苦澀而悲壯的韻律,莫可奈何地繚繞著全城。
從堡上走下山來,沿著最繁華的王侯街東行,就看到一座高傲的黑塔唯我獨尊地排開四周不相幹的平庸建築,在街的盡頭召你去仰拜。那是一座嶙峋突兀的瘦塔,一簇又一簇鋒芒畢露的小塔尖把主塔簇擁上天,很是氣派。近前看時,塔樓底下,高高的拱門如龕,供著一尊白瑩瑩的大理石雕像,是一個長發垂眉的人披衣而坐,腳邊踞著一隻愛犬。原來那是蘇格蘭文豪司各特的紀念塔(Sir Walter Scott Monument)。
司各特死於一八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蘇格蘭人為了向他們熱愛的文豪致敬,決定在他的出生地愛丁堡建一座堂皇的紀念塔,並在塔下供奉他的石像。建築的經費由大眾合捐,共為一萬六千一百五十四鎊。建塔者先後二人,為康普(George Meikle Kemp)與龐納(William Bonnar)。雕像者為史悌爾(Sir John Steel)。一八四〇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是司各特六十九歲冥誕的那天,紀念塔舉行奠基典禮,儀式十分隆重,並鳴禮炮七響。六年後的八月十五日,又行落成典禮,各地趕來觀禮的蘇格蘭人,冒著風雨列隊在街頭,看官吏與工程人員遊行而過,並聽市長慷慨致辭頌揚文豪,禮炮隆然九響。
司各特的坐像用名貴的卡拉拉大理石雕成,雕刻家的酬金為兩千英鎊,這在十九世紀中葉是夠豐厚的了。甚至三十噸重的像座也是從意大利運來的大理石,因為太重了,在來亨起運時竟掉進海裏。紀念塔高達二百英尺又六英寸(1),四方的底基每一麵都寬五十五英尺,這樣的體魄難怪要氣淩全城。塔的本身用林利斯高附近頁岩采石場所出的賓尼石建造,據說這樣的石料含有油質,可以耐久。塔外的回廊分為三層,攀到頂層要踏二百八十七級石階。塔上高高低低有六十四個龕位,各供雕像一尊,以摹狀司各特小說裏繁多的人物。一個民族對自己作家的崇拜一至於此,真可謂仁至義盡了。莎翁在倫敦,雨果在巴黎,還沒有這樣的風光。西敏寺裏的壁上也有司各特的一座半身像,卻縮在一隅,半蔽在一個大女像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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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各特不能算多麼偉大的作家,他的作品,無論是早年的敘事詩還是後期的傳奇小說,都未達到最偉大的作品所蘊含的深度。他的詩可以暢讀,卻不耐細品,所以在浪漫派的詩裏終屬二流。他的小說則天地廣闊,人物眾多,文體以氣勢生動見長。以《威夫利》為首的一套小說,縱則探討蘇格蘭的曆史與傳統,橫則刻畫蘇格蘭社會各種階層的人物,其廣度與筆力,論者常說差可追擬莎士比亞的曆史劇。司各特熟悉蘇格蘭的民俗,了解蘇格蘭的人物,善用蘇格蘭的方言與歌謠,這些長處,再加上流利而詼諧的文筆,使他的這一套小說當時風靡了英國,為浪漫小說開拓出一個新世界,而且流行於歐洲,啟迪了大仲馬和雨果。我們甚至可以說,這類小說是“曆史鄉土”;司各特真正為自己的人民掘土尋根,當然蘇格蘭人要崇奉他為民族的文豪。
司各特後期的小說將時空移到他不太深知的範圍,例如法國與中東,成就便不如他寫的本土《威夫利》係列。不過他博聞強記,加以上下求索,窮尋苦搜,一生的作品十分豐盛。除了《拿破侖傳》之外,他還編了朱艾敦與史威夫特的作品集,為十八世紀的小說家作序,並在《愛丁堡評論》及《評論季刊》上發表文章,足見這位小說大家也有其學者的一麵。
十九世紀,司各特名滿全歐,小說的聲譽不下於拜倫的詩。到二十世紀,文風大變,他的國際聲譽也就盛極而衰。西印度大學的英文教授克勒特威爾(Patrick Cruttwell)說得好:司各特的心靈“幽默而世故,外向而清明”。熟讀亨利·詹姆斯或喬伊斯的現代讀者,大概不會迷上司各特。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也有不少嚴謹的批評家重新肯定他寫蘇格蘭風土的那些小說。戴維在他的《司各特之全盛時代》(Donald Davie: Heyday of Sir Walter Scott)裏,便推崇司各特為真正的浪漫作家,並非突襲十八世紀新古典的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