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麵攀登高峻的紀念塔,一麵記起在大學時代念過的《護身符》(Talisman)。在我少年的印象裏,司各特是一把金鑰匙,隻要一旋,就可以開啟曆史的鐵門,裏麵不是杳無人蹤的青苔滿地,而是嗚咽叱吒的動亂時代。他的小說可以說是曆史的戲劇化:曆史像是被人點了穴道,僵在那裏,他一伸手,就都解活了過來。曾幾何時,他自己也已加入了曆史。我從倫敦一路開車北上,探浩斯曼的勒德洛古城,華茲華斯的煙雨湖區,懷古之情已經越陷越深。而一進了蘇格蘭的青青牧野,車行一溪獨流的荒穀之間,兩側嫩綠的草坡上綴著點點乳白的羊群,一直點撒到天邊。這裏的隱秘與安靜,和外麵世界的劫機新聞不能聯想。於是彭斯的歌韻共溪聲起伏,而路側的亂石背後會隨時閃出司各特的英雄或者乞丐。一到了愛丁堡,司各特的故鄉,那亦真亦幻的氣氛就更濃了。城中那一座傲立不屈的古堡,司各特生前曾徘徊而憑吊過的,現在,輪到我來憑吊,而司各特自己,立像建塔,也成為他人憑吊的古跡了。
在一條扁石鋪地的迂回古巷裏,我找到一座似堡非堡的老屋,厚實的牆壁用青白間雜的糙石砌成,古樸重拙之中有親切之感。牆上釘著一方門牌,正是“斯黛兒夫人博物館”(Lady Stair’s House)。館中陳列的畫像、雕像、手稿、遺物等,分屬蘇格蘭的三大作家:彭斯、司各特、史悌文森。樓下的展覽廳居然有一隻殘舊脫漆的小木馬,據說是司各特兒時所騎。隔著玻璃櫃子,我看見他生前常用的手杖,杖頭有節有叉,上麵覆蓋著深藍色的便帽,帽頂有一簇亮滑的絲穗。名人的遺物是曆史之門無意間漏開的一條縫,最惹人遐想。一根微彎的手杖篤篤點地而來,刹那間你看見那人手起腳落,牽著愛犬,散步而去的神態。正冥想間,忽然覺得眼角閃過一道銀白的光。走近了端詳,原來鄰櫃蜷著一綹白發,彎彎的,約有五六英寸長,那偃伏的姿態有若飽經滄桑,不勝疲倦。旁邊的卡片說明,這是司各特重病出國的前夕,某某夫人所剪存。一年之後,他便死了,隻留下那一彎銀發,見證當日在它的覆蓋之下忙碌的頭顱啊,曾經閃動過多少故事、多少江湖風霜、多少曆史性的偉大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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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各特的小說令人神往,我卻覺得他的生平更令我感動。他那高貴品格所表現的大仁大勇,不遜於出生入死的英雄。在五十五歲那年,他和朋友合股的印刷廠和出版社因周轉不靈而倒閉,頓時讓他陷入十一萬七千鎊的債務。那時英鎊值錢,他的重債相當於當日的五十多萬美元。司各特原可宣布破產或接受朋友的援助,卻毅然一肩承擔下來,決意清償自己全部的債務。他說:“我不願拖累朋友,管他是窮是闊;要償債,就用自己的右手。”
他立刻賣掉愛丁堡城裏的房子,搬回郊外三十五英裏(2)的別墅阿波慈福(Abbotsford);本來他連阿波慈福也要拿來抵債,可是債主們不忍心接受。司各特夫人原已有病,遷下鄉後幾星期就死了。在雙重的打擊下,他奮力寫書還債,完成了九卷的巨著《拿破侖傳》。兩年後他竟償還了約值二十萬美元的債,其中一半即為《拿破侖傳》的收入。事變之初,他的身體本已不適,這時更漸漸不支,卻依然努力不懈。事變後四年,正值他五十九歲,他忽然中風。翌年又發了一次。他勉力掙紮,以口述的方式繼續寫作。他的日記上這麼記道:“這打擊隻怕已令人麻木,因為我渾似不覺。說來也奇怪,我竟然不怎麼張皇失措,好像有法可施,但是天曉得我是在暗夜中航行,而船已漏水。”
英王威廉四世聽到這件事,更聽說地中海的陽光有益於病人,就派了一艘叫“巴倫號”(HMS Barham)的快艦,專程把司各特送去馬爾他島,後來又駛去那不勒斯和羅馬。這樣的照顧雖然比杜甫的“老病有孤舟”要周到得多,但司各特的病情卻無起色。他的心仍念著蘇格蘭。這時傳來歌德的死訊,他歎道:“唉,至少他死在了家裏!”在回程的海上,他因腦溢血而癱瘓。回到阿波慈福後,重見蘇格蘭的青山流水,聽到自己家裏的狗叫,他迸出了回國後的第一聲歡呼。幾星期後,他死在自己甘心的阿波慈福,時為一八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的遺體葬在朱艾波羅寺的族人公墓,和亡妻並臥在一起。
不願損害他人,是為大仁。不惜犧牲自身,是為大勇。這樣的道德勇氣何遜於司各特小說中的英雄豪俠。今日的富商巨賈,一旦事敗,莫不挾款遠飛,哪裏管小民的死活。這種人在司各特麵前,應當愧死。司各特不愧為文苑之豪俠。這一點,加上他筆下的陽剛之氣、江湖之風,是招引我從倫敦冒著風雨,北征愛丁堡的一大原因。而現在,我終於攀他的紀念塔而上,懷著遠客進香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