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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前,林琴南譯罷《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在序中推崇作者為“西國文章大老”,又稱他文章之雋妙“可儕吾國之史遷”。林老夫子不懂英文,“而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書從學生之後,請業於西師之門……雖欲私淑,亦莫得所從”。但是他把司各特比擬司馬遷,卻有見地。太史公的至文在他的列傳,寫的雖然也是曆史,但其中人物嬉笑怒罵,事事如在眼前,也真是曆史的戲劇化。況且在人格上,兩人的巨著都是在常人難忍的心靈重壓之下努力完成的。後麵這一點林琴南大概並不知道,不過此刻,如果他能夠偕我同登這“西國史遷”之塔,一定會非常興奮。

順著扇形的回旋石梯盤蜿攀升,一手必須拉住左麵壁環上串掛如蟒的粗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扇骨上,每一步都高了一級,也轉了二十幾弧度的方向。哥特式尖塔的幽深回腸裏,登塔者不小心一聲咳嗽,就激起滿塔誇張的共鳴。如果一位胖客回旋地白天而降,狹路相逢,這一邊就得緊貼著牆做壁虎,那一邊隻好繞著無柱之柱的扇心,踮著扇骨的銳角,步步為營,半跌半溜地落下梯去。愛丁堡,你怎麼越來越矮了呢?每轉一個彎,窄長的窗外就換一框街景。司各特小說中的人物,獅心理查、沙拉丁、艾文霍、大紅俠、查理王子、芭蘿絲、麗碧佳、奇女子基妮·定思、最後的江湖歌手……六十四個雕像,在各自的長石龕裏,走馬燈一般地閃現又逝隱。梯洞越尖越窄,回旋梯變成了天梯,每一步似乎都半踩在虛空,若在塔外,忽然,已經無可再登。下麵的人把你擠出了梯口,你已經危靠在最高層回廊的欄杆上,背貼著塔尖,麵對著愛丁堡陰陰的天色。

到了這樣的高度,愛丁堡一排排一列列的街屋,柔灰而帶淺褐的石砌建築,平均六七層樓的那種,就都馴馴地蜷伏在腳底了。跟上來的,隻有在半空中此呼彼應的幾個塔尖,瘦影纖纖,在時間之外挺著哥特式的寂寞。雖然是七月底了,海灣的勁風迎麵撲來,厚實的毛衣都灌滿了寒氣,飄飄然像一件單衫。迎風的人微微晃動,幻覺是塔在晃動,幻覺自己是站在艦橋上,頂著海風。

東望高屯山,輪廓黑硬觸目的是形若單筒望遠鏡的納爾遜紀念塔,下麵石柱成排,是為拿破侖之戰告終而建的神殿。北望是行人接踵、車潮洶湧的王侯街,威夫利旅館就在對街,以司各特的名著為名。斜對著它的是威夫利橋,橋下鐵軌縱橫,是威夫利車站。愛丁堡的人不忘司各特,處處都是龐大的物證。

西望就是那中世紀的古城堡了,一大堆灰撲撲、暗沉沉的石牆上,頑固而孤傲地聳峙著堡屋與城樓,四方的雉堞狀如古王冠,有一麵旗在上麵飄動,成為風景的焦點。建築的外貌,從長方形到三角形再到四邊形,迎光的灰褐,背光的深黛,正正反反的幾何美引動了多少遠目。我不禁想起,那裏麵鎮著的正是蘇格蘭的國魂和武魄:皇冠室裏供著的皇冠,紅綾金框,上麵頂著十字架,周圍嵌著紅寶石,下麵鑲著白絨邊;皇冠旁邊放著教皇賜贈的權杖和劍。三物合稱蘇格蘭王權的標識(the Scottish Regalia),蘇格蘭並入英格蘭後均告失蹤,一百多年後,官方派遣司各特領隊搜尋,終於在一個鎖住的箱子裏找到了。司各特掀開箱蓋的一刹那,他的女兒在場,竟因興奮而暈倒。苦命的瑪麗女王曾住在堡上,正殿的劍戟和甲冑,排列得寒光森然。國殤堂上,兩次大戰陣亡的英魂都刻下了名字,而武庫裏,更有從古到今的戎裝和兵器、號鼓和旌旗,包括中世紀攻城的巨炮,深入堡底的古井……當我想起這一切,想起多麼陽剛的武魄,正陰魂不散地繞著那堡城,撲麵的寒風,就覺得有些悲壯。

堡在山上,塔在腳底,這兩樣才是愛丁堡的主人,那些興亡匆匆的現代建築,建了又拆,來了又去,隻能算過客罷了。如果此刻從堡上傳來一陣號聲,忽地把司各特驚醒,這主客之比他一定含笑讚成。然而古堡寂寂,號已無聲,隻留下黃昏和我在黑塔尖上,猶自抵擋七月的風寒。

(1)1英尺約為30厘米,1英寸約為2.5厘米。

(2)1英裏約為16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