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去西班牙之前,一提到那塊土地,我就會想到三個城市:托雷多,因為艾爾格雷科的畫;格拉納達,因為法耶的鋼琴曲;科爾多巴,因為洛爾卡的詩。我到西班牙,是從法國乘火車入境,在馬德裏住了三天,受不了安達露西亞的誘惑,就再乘火車去格拉納達。第二天當然是去遊“紅堡”,晚上則登聖山(Sacromonte),探穴居,去看吉卜賽人的佛拉門戈舞。第三天更迫不及待,租了一輛塔爾波上路,先南下摩特利爾,然後沿著地中海西駛,過畢加索的故鄉馬拉加,再北上經安代蓋拉,抵名城塞維亞。
而現在是第四天的半上午,我們正在塞維亞東去科爾多巴的途中。
藍空無雲,黃地無樹。好不容易見到一叢綠蔭,卻遠遠地躲在地平線上,不肯跟來。開了七八十裏路,隻越過一條小溪。無論怎麼轉彎,都避不開那無所不在的火球,向我們毫不設防的擋風玻璃霍霍滾來。沒有冷氣,隻有開窗迎風,迎來拍麵的長途炎風,繞人頸項如一條毛茸茸的圍巾。我們選錯了偏南經過艾西哈(Eceja)的公路,要是靠北走,就可以沿著瓜達幾維爾河,多少沾上點水汽了。
就是沿著這條漫漫的旱路跋涉去科爾多巴的嗎?六十年前是洛爾卡,一百多年前是歐文,一千年前是騎著白駿揚著紅纓的阿拉伯武士,這裏曾經是伊斯蘭教與基督教決勝的戰場,飄滿月牙旌與十字旗。更早的歲月,聽得見西哥特人遍地踐來的蹄聲。一切都消逝了,摩爾人的古驛道上,隻留下我們這一輛小紅車冒著七月的驕陽東馳,像在追逐一個神秘的背影。越來越接近科爾多巴了,這蠱惑的名字變成一個三音節的符咒祟著我的嘴唇。我一遍又一遍低誦著《騎士之歌》:
穿過原野,穿過烈風,
赤紅的月亮,漆黑的馬。
死亡正在俯視著我,
在戍樓上,在科爾多巴。
洛爾卡的紅與黑,我怎麼闖進來了呢?公路在矮灌木糾結的丘陵間左右縈回,上下起伏,像無頭無尾的線索,前麵在放線,後麵在收索。風果然很猛烈,一路從半開的車窗外嘶喊著倒灌進來。死亡真的在城樓上俯視著我嗎?西班牙人在公路上開車原就躐等躁進,超起車來總是令你血沸心緊,從針鋒相對到狹路相逢再到錯身而過,總令人凜然,想到鬥牛場的紅凶黑煞。萬一閃不過呢?今生真的到不了科爾多巴?尤其洛爾卡不但是橫死,而且是夭亡,何況我胯下這輛車真有些不祥,早已出過事故了。
我的安達露西亞之旅始於格拉納達,而以塞維亞為東回的中途站,最後仍將回到格拉納達。昨晚駛入塞維亞,已經是八時過幾分了。滿城的暮色裏,街燈與車燈紛紛亮起,在凱旋廣場的紅燈前麵刹車停下,淡玫瑰色的夕照仍依戀在老城寨上,正悠然懷古,說五百年前,當羊皮紙圖上還沒有紐約時,伊莎貝拉女皇就是在此地接見誌在遠洋的哥倫布,忽然,車熄火了。轉鑰發動了幾次,勉強著火,綠燈早已亮起,滿街的車紛紛超我而去。這情形重複了三次,令人又驚又怒,最後才死灰複燃,提心吊膽地,總算把這匹隨時會撲地不起的駑馬驅策到蒙特卡羅旅店的門口,停在斑駁的紅磚巷裏。這事故,成為我懷古之旅正妙想聯翩、自鳴得意時忽地一記反高潮。晚飯後,找遍附近的街巷,不見加油站的影子,更不要提修車行了。那家旅店沒有冷氣,沒有冰箱,隻有一架舊電扇斜吊在壁上,自言自語不住地搖頭。
“明天怎麼辦?”
朦朧之間不斷地反問自己,而單調的軋軋聲裏隻有那風扇在搖頭。整夜我躺在疑慮的崖邊,不能入眠。第二天早餐後,我存說不如去找當地的赫爾茨租車行。電話裏那赫爾茨的職員用英語說:“你開過來看看。”我們開了過去,向他訴苦:“萬一在荒野忽然熄火,怎麼辦?”他說可以把車留給他們修。我說這一修不知要耽擱多久,我們等不及了。正煩惱之際,有顧客前來還車,他說:“換一輛給你們如何?”我們喜出望外,隻怕他會變卦,立刻換了另一輛車上路。
定下神來,才發現這輛車也是塔爾波,雖然紅色換了白色,其他的裝備,甚至脾氣,依然是表兄表弟。在出城的最後一盞紅燈前,啊哈,同樣熄了一次火。居然勸動它重新起步,而且一口氣喘奔了兩個多鍾頭,但是危機感始終壓在心頭。睡眠不足的飄忽狀態中,昨夜的風扇又不祥地在搖頭。不久風扇搖成了風車,巨影幢幢而不安,而胯下這輛靠不住的車子也喘啊哮啊,變成了故事裏那匹駑馬,毛長骨瘦的洛西南代(Rocinante)。念咒一般,我再度吟哦起那祟人的句子:
死亡正在俯視著我,
在戍樓上,在科爾多巴。
於是西班牙的幹燥與荒涼隨炎風翻翻撲撲一起都卷來,這寂寞的半島啊,去了腓尼基又來了羅馬,去了西哥德又來了北非的伊斯蘭教徒,從拿破侖之戰到三十年代的內戰,多少旗幟曾迎風飛舞,號令這紛擾的高原。當一切的旌旗都飄去,就隻剩下了風,就是車窗外這永恒的風,吹過野地上的枯草與幹蓬,吹過鋸齒成排的山脈與冷對天地的雪峰,吹過佛拉門戈的頓腳踏踏與響板喀喇喇,擊掌緊張的劈劈啪啪,弦聲激動的吉他。
(1)con gas:有氣泡的。sin gas:無氣泡的。
(2)bandido:伯納多。
(3)sombrero:一種墨西哥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