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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在我們的後車窗落向平野,樹影一路追了上來。我們在遲長的黃昏裏駛入了雪濃莎鎮。一八八二年秋天,亨利·詹姆斯來此一遊,後來在遊記《法國行》裏曾說,鎮上有一家很整潔的小客棧,可以吃到好菜,招待也很殷勤。但是此刻,在曲折的窄街兩邊,用各種奇異店名招呼著我們的,卻至少有半打的現代旅館,有的氣派顯然還不小。奇怪的是,幾乎家家都聲稱客滿,但是街上一個行人也不見,巷深樓靜,簡直像一座棄城。問到一家尚有空房,索價一夕要三百七十法郎,未免有些亂敲。

“總之明早才看得成古堡了,”宓宓說,“今晚倒不在乎要住在鎮上。”

“對呀,今晚住在附近就行,明天再來看就好了。”我附和她。

我們繼續東行,才兩三公裏便到另一個小鎮,名叫夕宿(Chisseau),比起雪濃莎來,更顯村小人稀。公路邊一家兩層樓的客棧,精巧而雅致,店名漆在白牆上,叫作明舍(Clair Cottage),看來令人歡喜。停車一問,租金隻要八十九法郎,便住了下來。吃過晚飯,正是十點,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我們推開店門,正待沿著村道出去散一回步,店東問我們是不是要去看lumière(2),我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隻有含糊點頭。他便大做手勢以助語意,一會兒兩手做開車狀,一會兒又指指後門。一陣“肢體語言”之後,主客相對而笑。

“為什麼看‘呂米葉’要開車呢?”宓宓說,“他明明知道我們隻是去散步呀。”

“‘呂米葉’是法文照明的意思。”我說。

“會不會是古堡有什麼燈景可看?”

“一定是了,”我恍然大悟,“快上車吧!”

五分鍾後,我們從村道轉入向南的林蔭路,駛了三百公尺左右,忽然聽見人聲嘈嘈,才發現左邊的排樹背後是一片停車場,停滿了車。我們也開進去停車,這才看出人群正從古堡的方向紛紛走來,準備開車離去。

“一定是‘呂米葉’散場了,”宓宓懊惱地說,“我們來晚了。”

“也不見得,”我說,“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剛剛來呢。管他呢,進去看一下。”

通向堡門的林蔭路遠比我們所想的要深長,路燈又高又疏,兩旁的行道樹密葉交蔽,多為法國梧桐,排樹之外是濃邃的森林,所以大半的時候我們等於走在暗裏,隻能依賴路的盡頭一點幽昧的燈光指示古堡的方向。樹頂偶爾傳出夜鳥的呼叫,腳下卻聽得見流水潺湲,走到路燈下,依稀看得出是一條窄窄的淺溪被亂石所激。此外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整個氣氛陰森而可疑。十六世紀的四輪高軒,馬蹄得得,鞭聲呼呼,就是在這條時光隧道上,載著熱情而又冷豔的黛安娜絕塵而去的嗎?腳下,夏夜的塵香裏,又有過多少靴痕與蹄印呢?

就這樣在樹影裏足足走了十幾分鍾——這時間要是放在電影裏,就太久了——忽然一片閃爍的烈光在樹後出現,反托出古堡背光的側影,然後是戲劇的對話,一會兒暴喝,一會兒哀訴,從擴音機裏播出。我們加速向前趕路,終於到了堡門的黑漆柵前,匆匆買票而入。剛好聲光頓歇,我們越過門首的石雕斯芬克獅,逆著散場的人潮進入堡中。等到人潮散盡,收票的人才把下一場的觀眾,四五十人,放進左麵的一個大方場。原來是一片大花園,大家順著四邊的長堤繞園而行,到了臨水的一邊,堡警示意大家就在堤上等待。

堡內沒有路燈,隻有戴著黑盔尖頂的中世紀圓筒城堡,從窄窗孔裏透出一點光來。河上的方宮,四角的尖樓,跨水而橫的儼整橋屋,上下兩層的排窗,一律都守在暗裏,似乎滿含著神秘的暗示。我們靠在堤邊的粗石圍牆上,越過寬闊的牆台俯窺,下麵想必是雪耳河了。除了涼涼的水汽之外,更無一點波聲,偶發的一兩聲禽語,隻像是夏夜的低囈,分不清究竟是來自對岸,還是河中的小嶼。而混合的花香和樹氣,調配成薄荷酒似的,從下麵的花園裏飄了上來。

忽然擴音機開口了,堤上的遊客,暗窗裏所有的亡魂,都在豎耳靜待。鼻音圓滿、喉音深邃的法國腔開腔了。雪濃莎曆代的霸主和嬌客、怨妻和寡婦、賢淑和人才,紛紛出場,啊不,是輪番開腔,時而空房獨白,時而大堂對話,時而來口交鋒,在虛無縹緲的夜空中為我們重演四百多年的興衰堡史。

配合著故事的發展,人語的嘔啞,蹄聲的雜遝,輦輪的轆轆,兵器的鏗鏘,或登樓而急步,或叩門而高呼,或倚窗而長歎,燈光就在那裏亮起,領著我們回到十六世紀或十七世紀,在古堡的戶內或戶外神遊。峭坡一般的鐵灰色屋頂下,閣樓朝東的一扇窗忽然亮了,緊接著是叩門的剝啄,是一問一答,門開了,又是低抑而緊張的耳語。那是皇太子亨利密赴黛安娜的幽會嗎?閣樓的小窗熄了燈,萬籟沉寂,一對情人必是投入彼此的懷抱了。此時,豈非是無聲更勝於有聲?但是不久有波聲與笑語穿橋洞而來,燈光也照得橋下通明,可見雪耳河的清流正悠悠西去,正如四百年前載著滿舫的河客一樣。這才發現,邊堡的尖塔右上方,一鉤銀月正懸在低空,倒是真的呢,不是布景,而且正在落下。這景色,黛安娜生前該是見慣了的吧?正思念間,堡後那一片凱瑟琳花園唰的一下通徹透明,所有的腳燈全亮起來,園遊會開始了。宮廷的樂隊吹奏得如火如荼,假麵的賓客一對接一對走過,笑語喧闐,托盤的仆役奔走其間。愛擺排場的凱瑟琳太後,正大辦盛宴歡迎她的兒王弗朗索瓦二世和新後瑪麗·史都華(Mary Stuart)——那一年,弗朗索瓦剛登基,不過十五歲,瑪麗也才十七歲。

驀地眾弦俱寂,隻剩下一片蟲聲,陪著哀愁的白夫人,半掩在黑窗簾後在怨恨眉月。

真的,那一彎銀白的眉月已墜到塔尖上端。雖是夏夜,卻也風寒露重,雪耳河的水汽,透過厚毛衣竟也涼襲雙肘。宓宓挽著我走回林蔭堤道,回望古堡,已經月落影沉,那一簇尖尖的塔樓都已幢幢而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