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客棧,已經快近午夜了。前門已上鎖,便把車子停在後院的花架旁邊,準備攀白漆的露天回梯,走後樓的陽台回去臥房。隻覺有異樣的光彩在頭頂蠢動,仰麵一看,兩人都怔住了,幾乎是同時失聲輕呼。月落天黑的夜空,布滿了爛爛燦燦的一簇簇冷銀,神經質一般地在亂顫著清輝,那麼近,好像一伸手都會牽落一大把似的,更近的,幾乎眉睫都掃得到了。而彙聚得尤密的一些,難以個別區分,索性就噴濺成一片乳白的迷霧,隻有天文學家的捕光魔鏡才能去虛空裏,咳,去真空裏一一追認了。猛然記省,那不就是銀河了嗎?就真的仰麵再看,如豆的目光,知其不可而為之地企圖盡覽那一灣濺天而過的淋漓光芒,湍急的回渦卷進又吐出,洶湧的浪花激起又跳落,咳,多少星座。這才相信,梵高畫裏夜店外的星空,那許多猖獗的光並非亂想。
“為什麼有這麼多星光,又這麼逼在人頭上?”宓宓驚歎再三。
“也許它們是一種磷質的昆蟲,喜歡在人家的屋頂上爬吧。”我笑起來,“夜深了,這四野全無燈火,又沒有月亮,加以空氣純潔,你今晚的眼睛又特別敏感。”
“好冷啊,”宓宓顫聲地說,“七月底怎麼像秋天?”
“這是歐洲啊!盧瓦爾河這一帶的緯度——”
“相當於華北吧?”宓宓說。
“什麼話?比齊齊哈爾的緯度還高。”
回到房裏,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睡意。奔馳了一整天,倦是倦極了,卻有一種累過了頭的興奮,因為剛才古堡那一幕的餘光遺響,因為這小客棧的樓窗正對著那有名的古堡,文藝複興的風流和典雅觸手可及,今晚的星光猶是四百年前的幽眇,因為明天早上我們還要去探雪濃莎,看陽光下它的真相。
我還想就著床頭的小燈,翻看雪濃莎的導遊畫冊去追究幾項堡史的細節,並擬定明天參觀的行程。一隻細小的金甲蟲忽然在畫頁上蠕蠕爬動,快到弗朗索瓦的鼻子上了。這才發覺窗上無紗,台燈把戶外的飛蟲紛紛引來,一時此起彼落,枕畔好不熱鬧。
“快關燈吧!”宓宓說。
於是戶內全黑了,輪到密密麻麻的星光,沿著牆上的花藤和水管,蠢動著爬進窗來。
5
第二天清晨我們在清脆的鳥聲裏醒來。九點,再駕車去看古堡。
月光下的美人未必都能夠接受陽光的考驗,但是此刻,一夜醒來,在和風麗日之下,雪濃莎在我所見過的宮堡之中,仍然是最明豔、最出色的一座。我沒有說它最富麗堂皇,因為規模與氣象比它宏大的宮堡有的是,然而要講嫵媚動人,卻非它莫屬。大凡景觀要有靈性與動感,總不能缺水,那水,自然要活的,才見出生命。護城河、人工湖、噴水池,總不如一條河水純淨天然。雪濃莎之勝全在一條雪耳河,那一彎嫻靜而纖柔的水藍緩緩流過,恰到好處的弧度使河景添些曲折,讓兩岸蔥蘢的森林有機會掩映清波。
如果雪耳河僅僅流過這座宮堡,雪濃莎的景觀也不見得就怎麼神奇。最別致的是,不但尖塔簇擁的四方宮堡就建在河上,有吊橋與高堤和北岸的舊堡新園相通,而且還架了一座五墩的長橋接上南岸,橋上更建了雙層的樓廊,排窗之上更覆著峻斜的灰黑屋頂。四百年的悲歡歲月,瓦盧瓦與波旁王朝的興衰,美人的紅顏,寡後的懺悔,智者的沉思,一切一切,甚至內亂與革命,都逐波而去了,留下的是這一排橋樓與塔影。雪耳河永遠向西,追趕著盧瓦爾河的大西洋之旅。這一麵長而彎的藍鏡子,這不負責任的魔幻水鑒,不會為任何人保管刹那的倒影。
如果從空中看下去,雪濃莎北岸的地麵就像三個大棋盤。最整齊美觀的是右邊的正方棋盤,被一個正十字與一個斜十字分割成八個三角形,綠底是草,土紅的直線是路,蒼翠的虛線是一排排的杜鬆,修剪成圓渾的卵形。這是最早開辟的黛安娜花園。左邊的方形比較不規則,中間像是個大紅靶心,外麵圍著兩圈紅線,走近時,才發現都是開得嫵媚而又恣肆的大朵玫瑰和匍匐了一地錦繡的天竺葵。這便是凱瑟琳花園了。對我說來,法國十七世紀的這種園景布置,盡管妍巧可觀,卻工整過甚,有心再造自然,卻束縛了活潑的生機,反而不如中國庭院的錯落變化、日本庭院的禪意清遠。雪濃莎的園藝,正如凡爾賽宮的對稱與工整,隻令人想起新古典主義的詩律與畫規。
我們走進四方的宮堡,逐室巡禮一番。黛安娜的寢室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富麗。一邊牆壁,從天花板直到地板,懸著金碧輝煌的整幅大掛氈,氣象不凡,據說是十六世紀佛蘭德的織品。壁爐邊上,白底漆金的皇冠下覆著一個大寫的A,不知道是否指她的封號“阿奈女堡主”(Chatelaine de Anet)。除此之外,她的私閨遠不如凱瑟琳的豪華,也許她本來就不是皇後,後來更被逐出宮去,所以較少遺物吧。最堂皇的一間該是路易十四的會客廳了,法國全盛時代的雄主霸君,當然要氣派一些。路易十四時代的家具與裝潢素來名貴,雪濃莎不是凡爾賽,但是行宮的會客廳自然也含糊不得:四壁紅絨襯得金色的畫框和錦繡的靠背椅華貴飫目;雕金鏤玉的長幾上,反托著絨壁用黃缽供著幾株鳶尾(iris),狹長的翠葉挺拔如劍,神氣非常。這一缽亭亭傲立的鳶尾,同樣供在望東公爵的臥室,因為鳶尾花是法國君王的象征,三瓣鳶尾的圖案常見於宮廷的裝飾,尤其是盾徽與旗號,即所謂“fleur-de-lys”。在弗朗索瓦一世的臥室裏,壁爐上的飾板也都是綠底金花的鳶尾圖案。法國人色感的高雅,堪稱歐洲第一。路易十四的會客廳裏,壁爐上的飾板以嬌柔的乳白為底,描以金漆,除了鳶尾之外,更有戴冕吐焰的火蜥蜴,那又是弗朗索瓦一世的瑞獸。
雪濃莎宮中的藏畫也不少,路易十四的那間就有他自己的畫像,旁邊的一幅是魯本斯所繪的《耶穌與聖約翰》。弗朗索瓦一世那間還掛著一幅巨製,是梵露所繪的《青春三女神》。在西歐,維護妥善的宮堡與教堂之類,往往就是展覽繪畫、雕塑、器用、習俗,甚至整部感性曆史的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