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樓底的警衛室也頗有可觀,僅看繞室的巨幅掛氈,就令人對佛蘭德的織錦不忍移目。樓橋上層的長廊達六十公尺,下麵鋪著藍白相錯的方形瓷磚,使人幻覺是踩在名貴的瓷盤之上。長廊的兩麵各有九扇長窗,向東、向西,同時迎來柔婉的水光,可以想見,除了正午之外,陽光必定也很充沛,真稱得上是金陽與碧水兩全其美的光之屋了。有窗的地方,寬厚的大理石壁就向外凸,形成一座橢圓的壁龕,於是平直的長廊也有了變化。這長廊是凱瑟琳的主意,當初用來做餐廳和客堂,一次大戰期間曾改為醫院,治過兩千病人。我們這次來參觀,它卻正在展畫,已經變成藝廊了。
興衰無常,悲歡交替的雪濃莎,在王侯與布衣之間,不知道換過多少主人了。就我,一個東方的詩人而言,它最可愛的女主人該是杜班夫人,而最可貴的賓客該是盧梭與伏爾泰。我的選擇是杜班夫人,不僅因為美慧的女主人把昏君與權後的行樂宮提升為雅聚的文苑,香扇下麵熏出了半個啟蒙時期,更因為在大革命之際,全靠了她,靠了她的仁愛,雪濃莎才幸而逃過了一劫。否則今天站在這雪耳河邊,宓宓和我,恐怕隻能憑吊逝水與斷垣了。然而,除了路易十四的會客廳裏有一幅杜班夫人的畫像外,堡中卻罕見這位女主人與貴客的遺物,令人惘然。
幸好堡中還有一座蠟像館,意猶未盡的多情遊客,臨去之前還可以去低回一番。蠟像館不算大,但是人物的製作與背景的配合都精致而生動,色調也亮麗高雅。雪濃莎四百年的人物,就這麼以最戲劇性的姿態,一一出現在我們眼前。水的明媚,花的煥發,橋的飛淩,造成了雪濃莎的形象,那形象,自然跟它的曆任女堡主緣結不解。最早的一位自然是黛安娜。她側立在前景,牽著一隻沙土黃的長足靈(左犭右是),正在吩咐一名老獵人。背景是一座橡樹林,堡邊有一名馬童牽著白駒,馬背上披著金黃的障泥,正待女堡主乘騎。黛安娜以這種形象出現,因為狩獵是她的所好。她的名字黛安娜本來就是羅馬的女獵神,同時黛安娜又是月神,與她喜歡素衣也有聯想。她的蠟像所著,正是白衫紅裙,長發拂肩,顏色深褐帶紅,肌膚白皙而麵容略瘦,望之三十許人,其實她入堡的初年已經近五十歲了。
最後的一位著名女堡主杜班夫人,有兩尊蠟像。一尊是坐姿,穿著銀底淺藍條紋的露肩衣裙,棕發綰著回鬟高髻,佩戴著玫瑰,正對著手握調色板的老畫師納蒂葉(Jean Marc Nattier)。從蠟像看來,她高貴而端莊,有一種成熟的神韻,算得上是位美女,甚至更勝黛安娜。若非如此,當時的文豪大師也不會齊集在雪濃莎了。另一尊是立姿,而以古堡為背景。杜班夫人站在凱瑟琳花園裏,正聆聽盧梭的滔滔宏論,站在一旁的伏爾泰似乎並不同意,正攤開右掌,有所申辯。盧梭穿著亮綢的藍衣,一頭烏發;伏爾泰則穿著金閃閃的綠袍,頭發都已白了。盧梭在《懺悔錄》裏說他來雪濃莎是在一七四七年。準此,則他的蠟像是三十五歲,伏爾泰是五十三歲,而女主人應該四十一歲了。說得象征一些,年輕的盧梭在鼓吹天性,說雪耳河的自然最堪取法。年長的伏爾泰則堅持理性,說巴黎的罪惡幸而有文化來救贖。中年的杜班夫人則左顧而右朌,在兩位大家之間不但要做主人,還得做調人。
美人不老,隻是成熟。黛安娜的魅力之所以顯得超乎尋常,在於她比法王、法後都年長十九歲——因為亨利和凱瑟琳同年——然而年輕的法後卻輸給了她。杜班夫人也是一樣,初做女堡主隻有二十七歲,殞於雪濃莎卻已九十三歲了,而其時,伏爾泰與盧梭也都已謝世二十一年。亨利·詹姆斯在他的遊記裏,對統治雪濃莎長達三十年的凱瑟琳頗多貶詞,說她“虛偽而血腥”,說她善於享受美好的人生,卻麻木不仁,不懂別人也有這權利。但在另一方麵,他又不得不佩服這梟雌在橋上建樓的絕妙主意。他說:“配上長橋和疊廊的雪濃莎堡,無論從哪一邊側斜看來都很奇幻,說得上是任性與異想的驚人樣品。不幸一切妙想天開都未必有優美的結果,但是對於凱瑟琳,我在不甘之餘卻不得不承認她例外的成功。”
詹姆斯最心儀的女堡主當然是杜班夫人。他認為,一個人能生在十八世紀中葉,是一大幸運,因為那時的女性最解交接應對之道,若論爐邊閑談,並享女性溫柔的陪伴,則法國大革命之前的六十年間,可謂黃金歲月。杜班的家譜裏想必奔流著藝術的熱血,杜班夫人的曾孫女奧洛瑞(Aurore Dupin)便是一位才高膽大的女作家,曾與肖邦、繆塞相愛,筆名也儼若須眉,叫作喬治桑。一八五〇年前後,這位獨立特行的曾孫女曾來雪濃莎探親,顯然,一百多年間,這座美得不可思議的古堡一直屬於杜班家族。
我們走出了蠟像館,回到了一九八五年的仲夏,外麵的綠色世界已經是晌午了。我們踏著土紅的細砂地走出堡門,回過頭去,向那驚豔的宮堡再投依戀的一瞥。塔尖纖纖,橋影如幻,眼前的實景已經惘然難信了,未來的追憶當更渺茫。我們沿著梧桐交蔭的堤道走去停車場。半小時後,我們的塔爾波逆著雪耳的流水向東奔馳,把四百年的曆史交給了那一川清淺。餘程還有兩座古堡要探,還要看肖蒙與香波堡。宓宓倚在右座,手裏還握著法國的行車地圖,上麵的十幾座古堡都畫了紅圈。雖然她和我都沒有說話,但我們心裏都忙於安頓好幾位女堡主的麵容,而且知道盧瓦爾河之行的高潮已經過了。
雪濃莎,三音節的魔咒,曆史的背影真能夠叫回頭嗎?
(1)Chenonceau:舍農索堡。
(2)lumière:呂米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