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聲?”我存仔細再聽,然後笑道,“沒有啊,是你的幻覺。你累了。”

“開了一天車,本來是累了。這鍾聲太壯觀了,令我又興奮又安慰,像有所啟示——”

“你說什麼?”她在洪流的海嘯裏用手掌托著耳朵,恍惚地問。

兩人相對傻笑。廣大而立體的空間激動著騷音,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二十分鍾後,鍾潮才漸漸退去,把科隆古城還給現代的七月之夜。我們從中世紀的沉酣中醒來。鴿群像音符一般,紛紛落回地麵。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人在他鄉,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5

德國的鍾聲是音樂搖籃,處處搖我們入夢。現代的空間越來越窄,能在時間上往返古今,多一點彈性,還是好的。鍾聲是一程回顧之旅,但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回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樂城”之意),我們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尋找有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發現已過了頭。原來夢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麵小鏡子,以杉樹叢為墨綠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濃蔭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意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裏迷了一陣,才帶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裏買了兩件會發聲的東西。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根淺綠色塑料管子,上麵印著一圈圈的凹紋,舞動如輪的時候會咿嚶作聲,清雅可聽。我還以為是誰這麼好興致,竟然在湖邊吹笛。於是以四馬克買了一根,一路上停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淡淡的音韻,幾乎召來牧神和樹精,兩人相顧而笑,渾不知身在何處。

另一件卻是一匣錄音帶。我問店員有沒有Volksmusik(3),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 Sch?ne Heimat,正是《德意誌,美麗的家園》。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麵的歌最有特色,詠歎的盡是南方的風土。手風琴悠揚的韻律裏,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從阿爾卑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富足之中潛藏著磁性,令人慶幸這十塊馬克花得值得。《黑森林穀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滿足了我們的期待。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著水光瀲灩的波定湖,聽著Lustige Tage am Bodensee(4)飛揚的調子,更增壯遊的逸興,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綠變成了波濤洶湧而來。是因為產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度嗎?為什麼連江湖上的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最後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人豪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牆漸已琳琅可望了。

6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忘憂——鳥聲。粉牆紅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紅,不是在盆裏,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樹了。野栗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鮮整的人家有這麼多樹,用這麼濃密的嘉蔭來祝福。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言的祝福,鳥,百囀千啾,便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寂靜未免單調,若添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通明流暢,若有若無地意識到沒有什麼東西在逆耳忤心,卻未刻意去追尋是什麼在歌頌寂靜。另一種是專注之境,在悅耳的快意之中,仰向頭頂的翠影去尋找長尾細爪的飛蹤。若是找到了那“聲源”,瞥見它轉頭鼓舌的姿態,就更教人高興。或是在綠蔭裏側耳靜待,等近處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遠處的枝頭便有一隻同族用相似的節奏來回答。我們當然不知道是誰在問、誰在答,甚至有沒有問答,可是那樣一來一往再參也不透的“高談”,卻真能令人忘機。

在漢堡的湖邊,在萊茵河與內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邁瑙島(Mainau)的錦繡花園裏,在那許多靜境裏,我們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於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飽耳福,應接不暇了。

7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釋懷。在漢堡舉行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近年雖然漸趨緩和,仍然摩擦有聲。這次去漢堡出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意料。其中有一位叫漢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1997)的詩人,頗有名氣,最近更當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敘述東德文壇時,告訴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阿諛當局,也沒有一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愕然,地主國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許多人表示異議,而說得最坦率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漢姆林並不服氣,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裏再度登台答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