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本來就不是一種柔馴的語言,而用來爭論的時候,就更顯得鋒芒逼人了。德國人自己也覺得德文太剛,歌德就說:“誰用德文來說客氣話,一定是在說謊。”外國人聽德文,當然更辛苦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去腓特烈大帝宮中做客,曾想學說德語,卻幾乎被嗆住了。他說但願德國人多一點頭腦,少一點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爆發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剛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開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緩許多;法文叫noir,更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麵有四個子音,後麵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裏,S開頭的單詞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摩擦音由無聲落實為有聲,刺耳多了。另外,Z開頭的單詞在英文裏絕少,在德文裏卻是大宗,約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讀音更變成英文的ts,於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裏卻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派頭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參差,令人讀來咬牙切齒,而且好長喜大,虛張聲勢,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無法小覷了。從這個單詞延伸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道,可以暢覽黑森林風景的,英文不過叫Black Forest Way,德國人自己卻叫作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目眩計窮之際,這可怕的“千字文”常會閃現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車輛尋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靠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後來才弄清楚了的,當時瞥見,不過直覺它一定來頭不小而已。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哪裏容得你細看路牌?那麼密而長的地名,目光還沒掃描完畢,早已過了,“視覺暫留”之中,誰能確定中間有沒有sch,而結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還是burg呢?

尼采在《善惡之外》裏就這麼說:“一切沉悶、黏滯、笨拙得似乎隆重的東西,一切冗長而可厭的架勢,千變萬化而層出不窮,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自己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煩。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裏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直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裏銜著他的動詞。”盡管如此,德文還是令我興奮的,因為它聽來是那麼陽剛,看來是那麼浩浩蕩蕩,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麼高冠崔巍。啊,真有派頭!

8

在德國,我還去過兩個地方,兩個以聲音聞名於世的地方,卻沒有聽到聲音,或者可以說,無聲勝於有聲,更令人為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裏赫登塔爾(Lichtental),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石階的盡頭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白漆樓房的門前。牆上的紀念銅牌在時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著兩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內斯·勃拉姆斯曾居此屋。”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

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點才開放,我們進得門去,隻見三五遊客。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當年,在大師的腳下,也是這樣的不諧和碎音陪襯他宏大而回旋的交響樂嗎?後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果真在這空寂的樓上,看著窗外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一直到四十一歲嗎?白紗輕掩著半窗仲夏,深深淺淺的樹蔭,曾經是音樂的樓屋裏,隻傳來細碎的鳥聲。

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隻為了追尋傳說裏那蠱人的歌聲。過了馬克司古堡,那一嫋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襲來,平靜的萊茵河水,青綠世界裏蜿蜿北去的一彎褐流,似乎也藏著一渦危機了。幸好我們是駕車而來,不是行船,否則,既要抵抗水上的歌聲嫋嫋,又要提防發上的金梳耀耀,怎麼躲得過漩渦裏布下的亂石呢?

萊茵河滾滾向北,向現代流來。我們的車輪滾滾向南,深入傳說,沿著海涅迷幻的音韻。過了聖瓜豪森,山路盤盤,把我們接上坡去。到了山頂,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們推到懸崖的額際。萊茵河流到腳下,轉了一個大彎,俯眺中,回沬翻渦,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幾隻平底貨船過處,也都小心回避。正驚疑問,一艘白舷平頂的遊舫順流而下,雖在千尺腳底,滿船河客的悠揚歌聲仍隱約可聞,唱的正是洛麗萊(Lorelei):

她的金發梳閃閃發光,

她一麵還曼唱著歌曲,

令聽見的人心神恍恍,

甜甜的調子無法抗拒。

徘徊了一陣,意猶未盡。再下山去,沿著一道半裏長的河堤走到盡頭,就看到花崗石砌成的一台像座上那河妖的背影。銅雕的洛麗萊漆成黑色,從後麵,隻見到水藻與長發披肩而下,一直纏繞到腰間。轉到正麵,才在半疑半懼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對赤露的飽乳,圓軟的小腹下,一腿夷然而貼地,一腿則昂然弓起,膝頭上倚著右手,那姿勢,野性之中帶著妖媚。她半垂著頭,在午日下不容易細讀表情。我舉起相機,在調整距離和角度。忽然,她的眼睛半開,向我無聲地轉來,似嗔似笑,流露出一棱暗藍的寒光。烈日下,我心神恍恍,不由自主地一陣搖顫。她的歌唱些什麼呢?你問。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德意誌的禁忌,萊茵河千古之謎,危險且哀麗。

(1)Zimmer frei:有空房間。

(2)Hofbrauhaus:慕尼黑皇家啤酒屋。

(3)Volksmusik:民間音樂。

(4)一首德國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