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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在西德的高速路上,看到許多車輛的尾部掛著CH的車牌,也猜不出究竟是代表什麼國家。不會是捷克,更不可能是中國。那,到底是哪一國呢?今年五月去瑞士,看到滿街的車子都標著這兩個字母,才悟出是代表這中歐的小國。但為什麼是“CH”呢?卻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在瑞士的一毛錢幣上看到這山國的拉丁文國號Confoederatio Helvetica。原來瑞士古稱海爾維西亞(Helvetia)乃羅馬帝國的一省。瑞士錢幣的兩法郎、一法郎、半法郎上,隻有這古稱而無今名,和它的郵票一樣。
如果你仔細看,就發現那錢幣上有二十二顆星,因為瑞士聯邦今日雖有二十六個州,一度卻由二十二個州組成。要了解異國的特色,有很多方式,有人喜歡集郵,我卻喜歡收集錢幣和鈔票。在蘇格蘭,一鎊的鈔票上是小說家司各特的畫像,五鎊的上麵是詩人彭斯。在法國,十法郎上印著作曲家柏遼茲,濃發飛舞,正揚著一根指揮杖;二十法郎上是作曲家德彪西,背景是海波起伏,隱然可聞交響詩La Mer(1)的旋律。西班牙的百元鈔麵是音樂家法耶的清瘦麵容。瑞士的鈔票上卻是另一種人:十法郎上印的是十八世紀的數學家歐拉(Leonhard Euler),二十法郎上是十八世紀的物理學家兼地質學家梭修(Horace-Benédict de Saussure),至於百元法郎上,卻是一位外國人,意大利的建築家波洛米尼(Francesco Borromini)。由此可見瑞士人比較崇拜科學家,否則瑞士籍的大畫家克利(Paul Klee)不至於上不了鈔票。
從鈔票上還可見瑞士的另一特色,那便是語文的多元性。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在瑞士都是法定的語文,使用的人口比例依次是百分之六十五、百分之十八與百分之十二。使用德文的人雖多,但對少數語文頗為尊重。聯邦政府的公告例皆三種文字並列,而聯邦的公務員也必須擅操其二。至於地方政府,則可視實際情況,在三語之中指定一種為正式語文,專作行文通告之用。例如,我去參加筆會的所在地露加諾(Lugano),屬提契諾州(Ticino),居民說的是隆巴地腔的意大利語,因此意文就是該州的法定文字。我在露加諾一個禮拜,耳濡目染,也趁機學了幾打單詞,可是在當地的電視上聽約翰·韋恩滿口的意大利語,卻感到十分滑稽。
瑞士的鈔票上,正麵印著法文與意文,例如二十法郎的鈔票,正麵就標明Vingt Francs,Venti Franchi;反麵卻標明Zwanzig Franken,Vantg Francs,前者當然是德文,後者呢,卻是瑞士的第四種語文,隻有六萬人使用,叫作羅曼史(Romansch),乃是承襲拉丁文而來的山地方言。在同一張鈔票上,“瑞士國家銀行”的國名“瑞士”,也是四種文字並列,依次是Suisse(法文)、Svizzera(意文)、Schweiz(德文)、Svizra(羅曼史)。中文的瑞士顯然來自法文。
瑞士的地圖也是如此。在同一張圖上,西部的湖,在法語地區,就叫作lac,例如日內瓦湖就叫Lac Léman。北部和中部的湖就用德文的see,例如君士坦斯湖,英文叫Lake Constance,瑞士地圖上卻叫Bodensee。南部的湖則用意大利文,例如露加諾湖叫Lago di Lugano。這種紛然雜陳的語文狀態,對於一般遊客當然頗不方便,但對於喜歡文字的人,卻十分有趣。
盡管瑞士有四種語文,在公共場所英語卻頗流行,所以能講英語的遊客在瑞士,遠比在法國和西班牙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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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瑞士,就覺得這個國家安詳而有條理,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隻準確的表。自從神聖羅馬帝國以來,瑞士的曆史就沒有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有人戲言,威廉·退爾射中自己兒子頭上的蘋果,是唯一可觀的壯舉,而威廉·退爾並非正史的人物。四百年來,這山國未遭重大戰亂。一八四七年,激進派與天主教各州之間的內戰,曆時甚短,隻死了一百二十五人。從一八一五年的《巴黎條約》到現在,瑞士已經維持了一百七十二年的中立。
一個國家要確保中立,得有中立的本錢:武力。瑞士的和平靠它的軍備來支持。每一位男子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要服三個月的兵役,役滿即為後備軍人;一直到五十歲,每年還要接受兩個星期的軍訓。我在蘇黎世機場候機,就看到附有英文的告示,說本地正在軍事演習之中。據說山區也常見行軍。後備軍人的製服和槍彈都藏在家裏,一旦國家有警,便可立刻應召。一九四〇年納粹氣焰高漲,吉桑將軍(General Guisan)在聯邦發祥地魯特立(Rutli)召集全國的軍官,向希特勒展示兵力。除此之外,瑞士從未全國動員。世界各國誰敢像瑞士這樣藏械於民呢?令人佩服的是,瑞士家家有槍,卻沒有人拿來私用。
從社會生活到政治製度,看得出瑞士人在各方麵都是富於理性的民族,一方麵在民主自由的製度下容忍異己,尊重他人;另一方麵在守法的精神下表現自尊。在政治上,聯邦政府隻掌管外交及關稅一類的大事,其他事務多由地方政府自主,所以瑞士各州的自主權大於美國各州。一個人必須先取得瑞士某州的公民資格,才能成為瑞士公民。在宗教上,奉新教者占百分之五十三,奉天主教者占百分之四十五,但各州可以擇定其一為正教,也可以一視同仁。德文、法文、意文雖然並為法定語文,各州卻可以認定一種來使用。據說車上的司機或守衛在跨越州界的時候,話才講到一半,竟然會改口說另一種語言。
在可以選擇的時候,瑞士人崇尚自由;在不容選擇的時候,他們卻十分守法。例如,抗生素之類列入管製的藥品,藥房裏明明有貨,就絕對不肯出售。我存在露加諾生病,向一家藥房買這種藥,店員告以必須有醫師的處方才敢出售。終於在藥房的推薦下,我存還是去看了一位會說英語的醫生。
搭乘公共汽車,要向站牌旁邊的售票機投錢買票,可是上下車都不驗票。若是突擊抽查時發現無票,就要罰六十倍,而且是當場付現。我們在露加諾乘了一星期的公車,從來沒見抽查,但是人人都買票上車。瑞士人不收小費,他們認為一分錢一分貨,必須公平交易。有一次我在火車站的行李間賞兩法郎給站員做小費,他立刻有禮而又堅決地退還給我,令我印象深刻。
守時,是瑞士人的另一美德,所有交通工具都是明證。公交車司機總是手扶方向盤,腳點油門,眼睛注視著電子鍾,按秒行車。時間一到他立刻開車,寧可在駛了一二十公尺後再停下來,等待遲到的乘客。瑞士人守法,在觀念上與其說是為了盡公民之職,不如說是為了追求凡事做得正確,而使人人得益。精確與可靠,正是瑞士人精神之所在。小而至於鍾表,大而至於九點三英裏長的隧道,都被瑞士人一板一眼做得天衣無縫。歐洲的鐵軌縱橫,交會於瑞士,蘇黎世的火車站在最忙的季節,一天要指揮近千的班次進出。
瑞士與奧地利同為高踞歐洲屋頂的兩個小山國,也同為與世無爭的中立國。奧地利在七十年前由帝國改成共和,三十年前更由被人占領的戰敗國改成中立國,其曆史早由絢爛歸於平淡,而立國之道也逐漸趨向瑞士,發展精密與可靠的工業。然而在心底,奧地利人仍舊神往於親切閑適之境(德文所謂“Gemütlichkeit”)。畢竟維也納曾是建築與音樂之都,除巴赫以外,西方古典音樂大師不是生在奧地利,就是在奧地利成長;更不論無調音樂的重鎮,全由奧地利一手包辦了。至於現代文學,光輝的名字也有裏爾克、慕西爾(Rcbert Musil)、卡夫卡、卡內提。對比之下,瑞士隻舉得出一位作曲家:霍內格(Arthur Honegger),但在文學上卻舉不出一位對等的大家。常有人說,瑞士人在馴服山嶽之餘,把自己也馴服了,乃以精確的效率為務,不學奧地利人的奔放飛揚。可是天哪,能馴服磅礴凜冽的阿爾卑斯,不也是英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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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貧於天然資源而富於風景,不但多山,而且多湖。和意大利接壤處有三個大湖,其中最小的一個,有一角伸入意大利境的,是露加諾湖,麵積為十九平方英裏,狀若歪斜的“K”形。沿岸有十幾個村鎮,最大的是北岸的露加諾,人口三萬,為提契諾州的旅遊名勝,國際筆會第五十屆年會在此召開。此地離意大利不過半小時的車程,加以居民與意大利人同種,且說意大利語,可謂典型的邊城,所以本屆年會的主題就叫作“作家與邊界文學”(Scrittori e letterature fronti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