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地高,位於阿爾卑斯南坡的這湖,水麵也海拔二百七十一公尺。露加諾鎮背山麵湖,斜在一片坡上,下麵是一泓波動的水光,向東北和南麵伸展,四圍高峻的山勢也壓它不住。沿湖的人行道很長,有修剪整齊的菩提樹接蔭遮頂,堤邊泊著許多艇船,正是散步的大好去處,因此行者不絕。像中歐的一般小鎮一樣,市中心是一片紅頂的樓屋,高度皆在六層上下,別有一派嫵媚而熱鬧的生氣。越往南走,白屋就越多,到了南郊的天堂村(Paradiso),就變成亮眼的粉白。這人行道在湖之西岸,東望湖水盡頭,有兩山峻斜入水,壯人心目,北岸的一座是一側峰,叫布瑞山,南岸是一座橫嶺,麓腳交疊之處想是湖水蜿蜿向北延去。走到天堂村的渡船碼頭,東望交疊的山腳,正好分開,卻又露出更多的層峰疊嶺,重重複複,在背後探出頭來。但這些交錯的巒頭畢竟太小了,禁不住遠處的雪山一推,隻好紛紛向兩旁讓開,露出上首主客的高貴白頭。

我們住在天堂村的歐羅巴旅館三樓,落地長窗外的陽台正對著東北偏東的這一片湖景,瀲灩的波光一路晃進房來,所以旅館就名為Europa au lac。群山開處昂起頭來的雪山,白矗遠空,體魄宏偉,橫亙的山勢聳著兩座巨首,那博大的氣象不由使人肅然起敬。湖上的氣候多變,早晚的氣溫會降到攝氏八九度,出門得披上大衣。那雪山在陰天與遠空泯化一體,或為近霧所遮,茫然不可指認。天色一晴,赫然,它便閃現在空際,遙遙君臨著湖景,可遠瞻而不可近褻,成為一個神聖的標記。

湖上下過幾場大雨,來勢可驚,北岸當頭的布瑞山,綠蔭與紅樓高下掩映的,一下子就被吞入白蒙蒙的雨氣裏了。下雨也有好處,因為第二天高山積雪加深,就更皚皚奪目。若是一連晴天,積雪漸融,山頂就隻剩下縱橫的白紋如網,不複一片皓皓了。湖上北望,在布瑞山的左後方,約四十度的仰角,還有兩座雪山前後交輝,也是晴則減白,雨則積厚,像變戲法一樣。對比起來,還是東北偏東的那一脈雪山,遠在兩排青山的缺口守住這湖鎮的歲月,更覺壯觀。夫妻兩人望之不足,全被它所懾所祟,不由自主。我沒受過目測訓練,不能決定它到底有多遠。那種氣派,至少在五十公裏外吧?我在瑞士地圖上,從露加諾向東北東沿界尺畫了一條紅線,覺得線上的高峰,從兩千六百零九公尺的雷尼奧奈(Mte Legnone)到四千零四十九公尺的貝爾尼納(Piz Bernina)都有嫌疑。為了要留下它莊嚴的法相,有一天清晨,不到六點我們就冒著風寒去湖邊支架守候,在金曦初動的一瞬,攝下它接受萬山朝拜的威儀。阿爾卑斯南坡的夏晚頗長,我存的鏡頭更守到八點三刻,等夕照把山頭的皚白染成一片魔幻的淡薔薇色,層疊的石棱投影有如複瓣。益信莫內所說的形不長在、色不長存。

天堂村的天空反而比別處窄小,因為有一座孤峰,樹色蒼蒼,石貌岸然,毫無借口地平自豎起,霸占了它南麵的空間。一連幾天扭脖子回頭,辛苦地瞻仰而難見其項背。隻見雲和鳥一到了它背後,就沒有了下文。後來才知道它叫作聖薩爾瓦多山(Monte San Salvatore),與布瑞山南北對峙,平分了陰晴的天色,守衛著下麵的露加諾,像一對簡納司門神。瑞士多山,招來全世界的山客,所以到處都有纜車(當地人叫funicolare),也是瑞士人拿手的一大工程。終於等到了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便到山麓的纜車站去候車登山。

纜車半小時就有一班,雙程票每人十法郎。車廂陡斜,但座位保持水平,有如上樓的梯級,所以乘客仍可從容觀覽,無須幻覺天翻地覆。鋼纜緊張地拔河,朱紅色的纜車便攀天梯而上,平平穩穩就深入了叢蔭,隻覺一股寒氣襲肘而來,挾著石氣和鬆杉的清香。平地今晨的氣溫隻有八攝氏度,這上麵,恐怕又低兩三攝氏度了。

“你看那下麵!”我存叫起來。

樹隙間,露加諾鎮一堆堆明麗的紅星都落到腳下去了,遠處的群山和其後的雪峰競相簇起——正神往之際,纜車已到山腰的中途站,寥落的乘客步下月台,轉到另一輛紅車上,以更陡危的仰角被提上天去。“失勢一落千丈強”,韓愈的句子忽然威脅著我。這樣不停地提——升,不,提拔,要把人提到哪裏去呢?

我們步出車廂,走出鬆林,登上四方的瞭望台。兩人不約而同,大驚小怪地迸出一聲“啊”來。

全世界都落在腳下了,露加諾、天堂村、卡斯塔尼奧拉、美麗迪,全匍匐在絕壁一削的山腳,一角白石就遮去了半個小鎮。聖薩爾瓦多把我們抬舉到它的額頂,到了這高度,能跟我們在同一層次對話的,隻有四周這些頭角崢嶸的青山了。左近的布瑞山,紅棲錯落,散布坡間,隱隱可見一線纜車道斜上山去,像柯勒律治所說的放宕之罅(romantic chasm)。這座山當然是認得的,但是它肩後巍然崛起、體魄顯然更大一號的,是波利亞山嗎?轉身朝南,有長橋東西淩波,去意大利的車輛必經之地;橋對麵一山突兀,有唯我獨尊之概,湖水拗不過它,隻好左右分藍,回繞而去。它,就是聖喬治山嗎?我拿著一張地形圖,蟪蛄不識春秋,妄想結交這些山嶽的長老,為天地點名。

更不可高攀的是,即使在此高度,也徒然仰羨的,皚皚不絕、白耀今古的雪山。這些山中之聖、石中之靈,擁著純淨得近乎虛無之境,守著天地交接的邊疆,把同儕的對話,越過下麵的簇簇青山,提高到雪線以上。怪不得什麼都聽不到了,血肉的年齡怎能去高攀地質學的什麼代什麼紀呢?登高望遠,不但是空間的突破,間接地,也是時間的再認。風景可以是一麵鏡子,淺者見淺,深者窺深,境由心造,未始照不出一點哲學來。

4

我們去了兩趟意大利。這種便遊(side trip)算是瑞士之旅的花紅。

一趟是去米蘭的拉斯卡拉歌劇院聽音樂會。那天天色轉陰,湖風頗涼,四輛旅遊車滿載筆會作家動身時,已經快六點了。越過露加諾湖後,沿著東岸南行,峰回湖轉,風景兼有明媚與雄奇之勝。穿過兩個隧道,便進入意大利境了,海關也不曾上車來查閱護照。一個半小時後就到了米蘭,停車在歌劇院前。

拉斯卡拉的內廳並不算大,卻很高,樓座的包廂共有六層,加起來,那全麵的立體感就很強了。地上鋪著巨幅的深紅厚毯,座位全是紅絨,映著金黃的一層層壁燈和大吊燈,氣氛溫暖而華麗,恍若回到維爾第的時代。樓下專為招待筆會作家,樓上則是一般聽眾,不久下麵的幾層也滿座了,頂層甚至也有客高棲而俯眺。各層的聽眾彼此眺望,已經夠熱鬧的了,令人想起十九世紀的多少故事來。包廂裏有些盛裝的女客真說得上是美人,使我悠然懷古,念及朱麗葉和黛瑞莎(Teresa Guiccioli)。

那晚的音樂會不是歌劇,而是鋼琴獨奏,頗令人失望。鋼琴家是刁烈(Francois-Jo?l Thiollier),一共奏了哈摩、舒伯特、肖邦、李斯特、德彪西、拉維爾等十二首琴曲,技巧雖然純熟,卻下手太重,像有意淩虐鋼琴,大家都被震得有點耳麻。倒是在謝幕安可時饒的一首小品,隻用左手輕敲,反而滴溜清脆,令人飽享耳福,報以掌聲。散場時大家在外廳披衣等人,依依回顧兩壁雕刻的羅西尼、維爾第、奧芬巴赫,並仰望正門楣上的托斯卡尼尼。

另一趟是去科摩(Como),因為更近,所以一下午便可來回。科摩湖比露加諾湖大三倍有餘,全在意大利境內,科摩城就在湖之南端,除湖景外,並以市場與大教堂聞名。車在愛國英雄加瑞波地的銅像前停下,我們就走進門口的方堡,入了號稱無物不備的市場。除了一家店門口掛著一排肥大如瓦斯筒的沙拉米香腸外,並不覺得這市場怎麼特別。我們在一家禮品店裏買了幾個大理石粉塑造的娃娃和配色奇麗的領帶,發現店方美元與瑞士法郎都收,找給我們的卻是裏拉。雖然商品的標價動輒五位數字,一千二百裏拉其實隻合一美元。在回程的車上,檢視找來的零幣,發現五百裏拉的錢幣(約值台幣十二元)竟有二色,內圓金光耀眼,外麵的一圈卻閃著銀輝,或有日月雙輪的寓意。我從未見過哪一國的零幣設計得這麼別致。

科摩的大教堂建於十四世紀末年,裏外都顯得古舊了。淺青綠色的隆然圓頂令我想起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一行鳶尾形的十字架沿著屋脊的斜坡爬向塔樓,五月的白羅紗雲在後麵飄卷而過,襯得塔上的聖徒益發像在風裏飛了。意大利的青空,六百年來都像這麼溫柔嗎?裏麵,卻暗得多了。從外界囂煩的市聲與世塵進來,忽然什麼都靜了下來,是怎樣的解脫?就這麼坐在信徒的長椅上,承受著各種陰影交疊而來體貼地、微妙地覆在心頭的感覺,那重量,有一點像聖樂的打擊。就這麼坐在暗裏,讓七彩的玻璃長窗引來中古的天國之夢,空間泛浮著,啊,蠟燭的淡香。蠟燭是真的,三百裏拉就可以捐一支,插到兩廂的燭壇上去,為那千燭並列的柔黃光暈再添一蕊心香。麵對這一長列的整齊燭火,我進入了催眠的恍惚中,在科隆的大教堂裏也曾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