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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黎世來露加諾,我乘的是瑞航的小客機,半小時的行程飛得卻不低,因為下麵不是等閑,是阿爾卑斯,歐洲的屋頂,眾山之根。那是我眼睛最忙的半小時了。盤踞大半個瑞士,還要探爪擺尾到意大利、奧地利去,那麼一大盤輪輪囷囷的來龍去脈,從一尺半的窄窗裏回首俯瞰,中間阻擋著一角機翼,還有誰愚蠢的大頭——原諒我的不耐——怎麼覷得真切呢?最高興的是轉彎時機翼一沉,窗口正對著雪山,積雪之白與峭壁之黑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那傲岸與磅礴,令人胸口緊壓。可惜機翼立刻又舉平了,天啟甫開即閉。半小時的飛行,倒有二十五分鍾是浮在那一片耀眼的雪光之上,令人興奮而不安。但是看呢,卻沒有看夠。

所以回程便改乘火車。俯視不足,使用仰觀補償。

行前兩天,我們懷著乘“自強號”的心情去山上的火車站預購車票。

“後天去蘇黎世?”窗口的站員問道,“為什麼要預訂車票呢?”

“怕人會擠呀!”我說。

“怕人擠嗎?”他驚訝地笑了,“在瑞士的火車上?”

走的那天是星期天,清早七點半我們就坐出租車趕到火車站,準備乘七點五十五分的直達車去蘇黎世。站員問我要頭等還是二等。

“二等座擠嗎?”我問。

“不會的。”他又笑了。

“那我們要兩張二等。”

“每張是四十三法郎,”他說,“你們是去蘇黎世還是蘇黎世國際機場?”

“當然是到Zürich-Flughafen(2)。”

他把票給我們,並且指示我們去左邊的櫃台寄存行李。行李間的女職員聽說我們要去蘇黎世趕下午的瑞航去香港,接過我們的機票,看清楚行程之後,把兩張托運收條釘在機票上。

“好了。”她說。

“我們到蘇黎世車站再提行李嗎?”我不安地問她。

“不是的,行李會跟你們上飛機,”她說,“你們到香港那頭,當場去取就行了。托運費每件十八法郎。”

“這麼方便?值得,值得!”我再三說。

於是我們拎著小手提袋,輕輕鬆鬆地上了火車。剛剛坐定,車就開了。可容五十人的長車廂,隻零落坐了五六個人。這就是我們擔心的“擠”,想著,不禁相對而笑。瑞士的麵積比台灣地區至少大兩個縣,而人口隻有六百三十萬,憑什麼要摩肩接踵?火車上不但人少,座位也比“自強號”寬,座墊厚實,色調灰而雅,兩座之間的扶手可以推貼椅背。車行迅捷而平穩,而且不播音樂。

半小時後,車到提契諾的州府貝林錯納,過此,便沿著提契諾的清流,貼著列芬蒂娜狹長的穀地攀緣北上。隧道成串而來,對峙的山勢漸漸峻拔,形貌也益見險怪。畢竟是阿爾卑斯向陽的南坡,雪山還不太多,所積也不太厚,卻已教我們夠興奮了。眾山的來勢回龍轉脈,簇峰攢嶺,相牽相引而層出不窮。高高在上的山國,春天來得也較遲。已經是五月中旬了,半山的杉柏一半嫩綠,另一半仍然深蒼。這一帶的絕壁往往一落數百公尺,全是整幅的岩石,筋骨暴露在半空,複層的地質如神斧一劈剖開。幾乎每轉三五個峰頭就有瀑布從高崖上孤注而來,一線白光耀人眉目,落山後就不見了,想必是彙入了淺淺的提契諾山溪。看得出那溪水是怎樣冰清徹骨,因為那是高處雪姑的化身。

鐵軌與公路或平行或交錯,在別無餘地的列芬蒂娜窄穀裏一路迤迤相隨。有時公路落在坡下,來路與去向可以指點俯覽。有時公路淩空而過,仰窺隻見一叢修偉的淺灰橋柱拔上天去,像撐起一座巍峨的牌坊。公路也是現代的穿山甲,和鐵軌並進的時候,就可以看見隧道的黑口怎麼一口就把北上的汽車吞沒,又在山的後頭再吐出來。我們的眼睛當然沒有閑著,不知該驚歎造物的造山運動,還是瑞士人的穿山技巧。驚喜之情更因車行之速而增加,山頭累累而來,乍起的興奮立刻被後麵的震撼所取代。

地勢漸行漸高,連輪下的穀地也海拔快上千尺。等到車速緩了下來,我們知道聖哥達隧道(St. Gotthard Tunnel)到了。這隧道長九點三英裏,最高點為三千七百八十六英尺。一百年前,瑞士的工程師與阿爾卑斯爭地,硬是頂撞山神,在它最堅最頑的痛處,鏘鏘然穿鑿而過,南北一孔相通,山豪與石霸從此再不能壟斷一切了。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我對她說,“要是李白跟我們一起來了,不曉得會興奮成什麼樣子。”

“真想知道,他會寫怎樣的一首七絕。”她笑笑說。

“這隧道嘛,”我想了一下,“該讓韓愈來寫,他會寫得怪中有趣。李白,可以寫洞外的雪山。”

“這火車越走越慢了。”她說。

“因為它也在地下爬坡。”我說。

車廂裏的燈早亮了,陰影在闐冥的洞壁上撲打如蝙蝠。五分鍾過去了,長若中古。窒息感、恐閉症,我們在山的隱私裏越陷越深。忽然有異聲自彼端傳來,先是低弱而遲疑,繼而沉重又堅定。高頻率的囂囂迎麵而來,掃肩而過,一時光影交錯,在封閉的長洞裏南下的列車迅閃而逝,把回音攪成一盤旋渦。就這麼交了兩班來車,九分鍾後,我們衝回白天,進入另一個瑞士。

這漫漫的聖哥達隧道,九分鍾之短、九點三英裏之長的地下之夜,貫穿了南北兩個瑞士,洞南說的是意大利語,母音圓融;洞北說的卻是德語,子音雜錯。同樣是山,洞以南叫monte,洞以北卻變成berg。剛才入洞處的小鎮叫愛若羅(Airolo),出洞口的小鎮卻叫昂德馬特(Andermatt),隻聽發音就曉得別有天地。

北邊的昂德馬特海拔比愛若羅高出二百七十二公尺,可見隧道是向北上升。一出北口,雪山便成群結隊而來,一峰未過,一峰又起,那麼多尊白皓皓的高頭,都在同儕的聳肩之後俯窺著我們,令人不安。其實,那隻是幻覺而已。頂天立地的阿爾卑斯群峰,岩石之長老,山嶽之貴族,凜冽而突兀的高齡與神同壽,目中怎會有人呢?我的白發抵抗時間之風,還能吹多少年呢?它們的白頭,昂其冰堅雪潔,在永恒之鏡中卻將常保其威嚴。

峰回車轉,皚皚不斷,天都給照白了。左右兩邊都有成排的雪山疊肩壓來,令人難以兼顧。好在座位大半空著,由得我們這兩位山顛一會兒搶到左窗,一會兒跳去右窗,帶著半抑的驚詫,訴說斷斷續續的歎賞。有的白峰崖岸自高,昂然天外,似乎不屑與他山並驅,無論火車怎麼兜繞,都不改容。有的遠看為峰,傲挺著孤僻,近前來時卻伸展成壯闊的橫嶺,斜曳著長長的雪坡。有的不是一座峰,是一簇峰頭聚在一起,中間平鋪著白潔無瑕的雪台。而真正耐看的,不是雪山純白一片,而是絕壁向陽,留不住積雪,幾幅黑壁就層次分明地刻畫了出來。每一座都值得細細瞻仰,但哪能讓你從容低回呢,隧道一條接一條兜頭罩過來,吞去了浩瀚的雪景。隧道若短,出洞時迎你的仍是送你進洞的同一座山;若是長呢,洞口早已換了天。

瀑布仍然是有的,卻凍成百尺的冰河了。至少表麵是如此,冰殼下麵仍然有涓涓細流,太陽出來時,冰殼會化出一個窟窿,噴出小瀑布來。

再往北走,渺漫的水光便橫陳在左窗,雪山之陣總算讓出一片空間來。兩汪長湖夾著中間一泓小湖,依次是無奈湖(Urner See)、潦澤湖(Lauerzer See)、楚客湖(Zuger See)。隔著水鏡看山,正看加上倒看,實者已經若幻,虛者更增一層飄逸之美。隔水看雪山,可以盡其山勢,綜觀全景,不像局在山腳下難見項背。加以湖長而山多,一路暢看過去,真是肺腑滿冰雪了。

過了楚客湖,綠肥白瘦,雪山不再成群來追。我們帶著滿足的疲倦,定下神來,靠回高高的椅背。火車穿過平野的茫茫白霧,駛向蘇黎世城。最後,我們走出火車站,卻發現不是地麵,而是地底。我們乘電梯升上去,門開處,已經在國際機場裏了。

(1)La Mer:《大海》。

(2)Zürich-Flughafen:蘇黎世國際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