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午夢——泰國記遊之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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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泰國的遊客,在回程的時候,袋裏總有幾張泰國鈔票或幾枚泰國錢幣。如果他仔細端詳,就會發現那上麵的圖像都與佛教有關。泰幣一元叫(左钅右末)(baht),常被誤為一銖;上麵的圖像便是宮牆之中矗起的巍巍金塔、簇簇甍尖,玉佛寺最動人的一景。十(左钅右末)和五十(左钅右末)的鈔票上,正反兩麵都有一個異形,鳥頭鳥足,人臂人身,頭戴高冕,臂張巨翅,表情十分威猛。如果他翻開護照,就會發現泰國的簽證章上也有這圖案。要問這是什麼怪物,隻怕匆匆的遊客裏沒有幾個知道。

原來這是泰國的國徽,見於一切的官方文件,叫作格魯達(Garuda)。據說那是眾鳥之王,守護神毗濕奴的坐騎。他的死敵是蛇王納加(Naga),也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因此鷹蟒常做殊死之鬥。足見佛教在泰國頗有印度教的成分;至今泰王宮中的盛典仍由婆羅門的祭司主持。

鳥王格魯達和蛇王納加的形象,在泰國隨處可見。納加的造型有一點像中國的龍,隻是軀體較為短胖,其首若眼鏡蛇,每呈複疊狀,多達七頭。相傳七首的納加曾經蔽護過冥坐的佛陀。在泰國傳統的欄杆上,常見他奮然昂首,令人不安。我喜歡泰國的原因,主要在佛教,在其金碧輝煌的異國形象與神秘感。所以我婉謝了朋友為我安排的芭提雅之行,寧可留在曼穀看寺。

我存和我什麼教徒都不是,卻最愛看廟看寺。在京都,我們流連佛寺的古風與禪味。在歐洲,我們仰瞻低回的也盡是巍峨的教堂。

從十三世紀的素可泰王朝(Sukhothai Dynasty)以來,佛教早成了泰國的國教。佛教自印度北傳,至尼泊爾、中國、韓國、日本,是為大乘佛教(Mahayana Buddhism);南傳至於斯裏蘭卡,是為小乘佛教(Hinayana Buddhism)。泰國所受者乃斯裏蘭卡的小乘(在泰國又稱Theravada),其宗教生活以三寶(Triratana)為中心,亦即佛、法、僧(Buddha,Dhamma, Sangha):佛像供於寺內,亦供於家中;佛法在寺院與學校都要講授;至於僧侶,則處處可見。每日清晨,滿街都是成群出來化緣的沙彌,菩提的綠蔭下飄動著鮮黃的袈裟。在泰人的眼中,化緣不是和尚行乞,而是讓施主有機會行善,真是善哉。迄今泰國五千三百萬人之中,仍有百分之九十五信奉佛教,每個青年至少要做三個月的和尚,而以七月月圓之日為閉關之始。那一天泰語叫Asanha Bucha,用以紀念釋迦初次對最早的五位徒弟講道。此外,當今(1988年)節基王朝(Chakri Dynasty,1782— )的泰王蒙穀拉瑪四世,登基不過十七年,在登基之前卻為僧二十七年,可見僧侶在白象王國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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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穀的佛寺有四百多間,論地位之高、名氣之大,當然首推玉佛寺(Wat Phra Keo,英文叫作Temple of the Emerald Buddha)。我到曼穀的第三天上午,有緣去瞻仰一番。

粉白的宮牆延伸如一列幻象,忽然浮現在眼前,關不住滿宮的塔尖和甍角,一片亮金和暖眼的橘紅,已經在半空照耀著我們了。以後的三小時,我們就迷失在一場燦爛的午夢裏,至今尚未全醒過來。

最奪目的色調是金黃,來自一排排一簇簇的紀念塔。最顯赫的一座是倒鍾形的圓錐體,上麵貼滿了金葉,據說是斯裏蘭卡傳來,叫作吉地(chedi),乃泰王蒙穀拉瑪四世所建。另有兩座金塔,像刻成台階的金字塔,叫作宰堵波(stupa)。這三座擎天巨塔襯著天藍,十分光燦,在近午的豔陽下,更絢爛得耀人眼花。向東聳立,靠近回廊的是一排八座普朗(prang),其狀頗似中國的寶塔,頂上也有七級浮屠,但體魄比較厚實,四周的花紋非常精致,不像中國的寶塔那麼玲瓏尖拔。這種普朗塔仿自柬埔寨的佛寺,最聞名的當然是吳哥寺(Angkor Wat)。吉地金塔的斜對麵就有吳哥寺灰石的模型,具體而微,令人恍若身在柬埔寨,從半空俯窺。泰國不能忘情於吳哥,隻因柬埔寨部分地區曾經是它的藩屬。

金色之外是橘黃色,那層層交疊的圓瓦,像整齊而精致的魚鱗,在高峻的屋頂一路瀉了下來,極有氣派。巨幅的橘色瓦四周,更鑲了翠綠的邊,對照得異常鮮麗。有時那組合倒過來,屋頂的百尺長坡盡是稚嫩的綠瓦,四周卻襯以烘眼的亮橘。小乘佛寺的配色高妙之至,明豔到了含蓄的邊緣,而能恰好避免庸俗。梵宇的殿堂亭塔,金閃閃的主色底下,往往襯以嫩綠或寶藍,匹配的悅目效果,令仰觀的信徒不能移目。玉佛寺正殿的三角牆上,那一叢金葉的下麵覆蓋著的,正是高雅聖潔的寶藍。真是大開眼界了。曼穀四日,我這唯美主義的眼瞳可謂嬌養成癖,一回來,就不慣了。

那一叢墊藍的繁金,遠望金碧不可開交,近前細細仰望,終於把密疊的形象分辨了出來。原來正中是威猛奮發的萬禽之王格魯達,掌中握的,腳下踹的,正是盤旋不馴的蟒王納加。格魯達的肩頭立著一位高冠的天神,想必就是印度教的守護大神毗濕奴了。再細看時,四周的盤蟒交纏如藤,中央都端坐著一個小毗濕奴,說得上真是金碧交加。

這格魯達的雕像,怒目張臂,巨喙昂揚,踏大蟒在腳爪下,蟒的長尾兀自翹著,正在使勁掙紮。張力逼人,比起希臘的雕像萊阿孔(Laoko?n)或艾爾·格瑞科的名畫來,並不遜色。小乘信徒把他奉為辟邪的吉兆,他的悍姿到處可見。沿著玉佛寺正殿的牆角,在琺琅藍嵌珠母白的圖案下麵,就整整齊齊排列著一百一十二座護寺的格魯達。戒備這麼森嚴,想必任何妖怪都不敢狎近了。

禽王之外,蟒王納加的複首蛇身也是泰國常見的形象,甚至成了流行的裝飾。我住的文華酒店裏,欄杆頂上就飾有此物。佛寺的屋簷四角,看來如翼而欲飛起的,其實都是蟠蜿的納加,可以說就是泰國的龍了。

比納加更引人注目的,該是屋脊兩端的翹發(chofa)。泰國的天空一定被成千上萬的這種尖角搔得發癢。從美學的觀點看去,那一層層高屋建瓴的屋頂真像是斜上天去的峻坡,仰望的目光要努力攀爬。那些頭角崢嶸的翹發,背負著藍空,就像巍立在坡頂的一群山羊,挺著彎而長的尖角,還垂著胡須。其實那些翹發的造型,是鳥頭鳥頸的延伸,也是禽王格魯達的象征,怪不得滿天都是。寺廟原是人與天的交際,建築上該有升騰的感覺。懸在我們額頂的這些高坡已有朝天之勢,上麵的鳥頭探整天外,更有飛升之想。潛移默化,當然激起信徒仰禱的願望,善哉!翹發在泰文裏的意思,據說是天穗(sky tassel),名字真美。不過一般的流蘇都是垂下,唯獨翹發是向上挑揚,真不愧是天流蘇。根據泰國建築的傳統,寺廟落成之時,要先舉行一場典禮,才能為屋脊裝上這些天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