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午夢——泰國記遊之一(2 / 3)

寺內的雕像極多,有如露天的大美術館。最懾人的是一尊尊矗立的夜叉,高盔峨然,全身甲冑,兩腿微分,兩手則在胸前合握著一根比碗口還粗的金剛巨杵。袍甲上麵都飾有金色的花紋,圖案十分精細,金紋下麵還有各殊的底色,配得鮮麗悅目。連那根金剛杵也用這樣的配色,裝飾得一絲不苟。對照之下,臉上的表情就顯得更加猛烈:兩眼突兀而圓睜,一圈眼白把瞳仁反托得分外獰惡,一列裸露的白齒裏伸出尖長的犬牙,正合了中國舊小說所說的“青麵獠牙”。但是並非每一尊夜叉都是青麵,而是麵色各殊,窮極變化。我站在這些凶神惡煞的腳下戰戰兢兢地仰望威儀,想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要發笑。可是頂上這些凶神,每一尊都高近二丈。

不過另一組雕像卻嫵媚迎人,顯然是女性。其狀半人半獸,約有一個半人高,據說是喜馬拉雅山上的森林之神。書上說她有人首人身、鳥翼鳥足,其實玉佛寺裏的那幾尊,上半身固然是女人,腰以下卻顯然是一匹母獅。不論她究竟是什麼,隻見其背挺直,其乳豐隆,腰細而腿長,全身的曲線流利而有彈力,堪稱健美,後麵還昂然揚起一條獅尾,更添婀娜搖曳之姿,側麵看去,尤其誘人。她戴著上聳層塔的高冠和一圈又一圈密接的項鏈,乳罩周圍鑲著花邊,上臂和手腕都戴了金鐲,上嵌血紅的寶石。她雙掌合十,手指纖長,令人想起泰國舞女。也有兩尊是一手扶腰,一手拈花而嗅。臉上的表情若羞若笑,彎彎的眉下,柔目閉而欲開,神秘的風韻不輸蒙娜麗莎。這女神名叫旖娜旎(Kinnari),其男性則名奇納拉(Kinnara)。

奇納拉的臉相極肖夜叉,倒是長了鳥尾。另一種雕像則是托塔的夜叉。這些夜叉的造形跟鎮守廟門的那一排手握巨杵者相似,不過為了托住金山一般的層塔,不但要用頭頂,用手掌力撐,要張開馬步,降低重心,沉住一口氣,把萬鈞重壓之勢勻分在兩腳。可憐這許多蠻君鬼伯就這麼忍負著千古的重擔,壓得臂彎而膝扭,永遠直不起腰來。這托塔的群像,不言而喻地,把金塔鎮地的分量強調了出來。

正是夏雨初歇,地上還汪著一片片的水漬,太陽又露出臉來。一刹那這金黃的世界轟地燒起,空氣裏抖動著金芒似網,煌煌,煥煥,迎光的輪廓,忽然失去了界限,像熔漿燒化了,流動不定。大平台石階旁的一棵大菩提樹上,傳來類似八哥的啁啾,不斷翻弄著巧舌。一陣風起,大殿高簷上懸掛的銅鈴鏗鏗叩鳴,此起彼落,傳遞著清空的情韻。階下的大水缸裏平鋪著翠葉,一朵紅蓮靜靜地開著。

為了避日,我們躲到南邊的回廊上去。長長的回廊把偌大一座玉佛寺護衛在中間,上麵覆著三層橘色瓦的屋頂,下麵還撐著白柱。廊壁一幅又一幅接過去,巨幅的壁畫氣象宏偉,連環圖一般地遞接過去,幾千尺橫陳的空間,伸展著動人心魄的壯麗史詩,正是古印度《羅摩衍那》的神話。故事說的是阿約德耶王子拉瑪,原是守護神毗濕奴輪回轉生,因拉動神弓而贏得喜姐為妻。斯裏蘭卡的魔王剌瓦那將喜姐擄去,拉瑪得猴仙哈努曼之助,以猴架橋,得渡海峽而救回妻子。這壯闊的史詩要用兩萬四千對偶句才說得完,可見壁畫有多大的場麵。我們一路追看過去,因為拉瑪五世所撰的說明是用泰文,隻能憑畫麵大約猜想。畫裏的宮殿建築,一眼望去,屋脊尖翹成一簇簇的天流蘇,屋頂斜成陡峭的瓦坡,顯然都是泰國風格。既然畫的是斯裏蘭卡與印度,可見泰國的小乘藝術確是經由斯裏蘭卡傳來。同時,《羅摩衍那》傳來泰國後,曾經節基王朝的拉瑪一世改編成戲劇,叫作《拉瑪根》(Ramakien);玉佛寺長廊的壁畫便以此為本。

最生動的一幕是猴仙哈努曼臥在海峽上,讓猴子大軍攀尾爬背而渡。猴仙的臉型有點像夜叉門神,他的神通廣大、淘氣善變,正與孫悟空相通。非常有趣的一點是畫中的山水層次井然,色彩鮮麗,儼然是西方文藝複興的透視規模。

3

終於我們懷著虔敬的心情,來到莊嚴而華麗的玉佛大殿階前,隨著眾人把鞋子脫下,放在長木架上,塵埃不沾地拾級而上。殿有三層瓦頂,斜簷上蟠著如蛟的蟒王納加,四壁的礎石上排列著多少尊格魯達馴服納加的鍍金塑像。高聳的牆壁在琺琅瓷上鑲滿了珍珠母,反光的時候有一種浮晃而遊移的幻覺。

頂著金冠的高門開在台階的頂端。進得殿去,肅然無喧,滿堂的善男信女跪了一地,泰人、華人、西人,都仰望著高處供著的玉佛。從我坐的花瓷磚地上仰望,那億萬信徒注目的玉佛端坐在五十度的仰角,兩腳交疊,雙手也交疊,掌心向上,正是佛像中“冥想”的坐姿,梵文叫作“三摩地”(Samadhi),亦即“三昧”。層層的神壇一路疊上去,象征著印度教眾神所駕的飛車,最高的兩層看得出是一排格魯達合力舉起了眾神,再往上,就是佛陀的蓮座了,背後更撐起層疊的黃傘。

這一尊小乘佛教觀瞻的焦點,是泰國最神聖的國寶。泰國人稱它為Phra Keo,英文稱它為The Emerald Buddha,其實不是翡翠,而是從一整塊碧玉中細雕出來的。相傳這是眾神造來送給斯裏蘭卡蟒王的禮品,又據說它最早出現在世上,是在十五世紀的泰北,當時表麵敷著灰泥,供於昌萊(Chiang Rai)的一座寺塔中。一陣暴風雨之中,電殛塔毀,方丈把泥像帶回僧舍。有一天,他發現泥像的鼻子怎麼剝落了一塊,裏麵露出了碧綠。他把灰泥一起剝去,裏麵赫然是這尊碧玉佛像。

當時,昌萊城是在清邁治下。消息傳開,清邁國王桑方堪立刻派出一頭象去迎佛進京,但是那頭象到了三岔路口,竟改向而去南邦(Lampang),一連三次都如此。清邁王領悟玉佛之靈立意要去南邦,乃許其留在該地。過了三十二年,即到一四六八年,清邁王狄洛卡才把玉佛接去京城,供於琅塔的東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