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八十多年,到了一五五一年,清邁王死去,卻無太子繼位,幸有公主在寮國為後,生王子柴捷達。群臣乃議迎寮國王子來做清邁的新君。次年,寮王去世。這位清邁客君思歸心切,乃於一五五二年回去寮京琅勃拉邦(Luang Phrabang),臨行時對清邁的群臣說,他會回來。結果他一去不返,也不送回玉佛。十二年後,緬甸來犯,柴捷達不敵,被逼遷都永珍(Vientiane),玉佛遂在新都長供了二百一十四年之久。
直到一七七八年,正值華人鄭昭統治泰國的吞武裏(Thonburi)王朝末年,大將節基(Chakri)領兵攻下永珍,才把玉佛迎回國來。四年後,節基自立為王,建立了曼穀王朝,成為開國之君拉瑪一世。一七八四年三月二十二日,他把玉佛從故都吞武裏迎過湄南河來,遷入新京曼穀,在隆重的典禮中供奉到新蓋的玉佛寺內。從此這曆經劫難的靈玉成為天佑泰國之寶。
玉佛的坐像加上像座,高六十六公分。一般都認為此像發現於一四三四年,造像之年亦不過稍早,應屬北泰風格。同時,玉佛疊掌疊腿的“沉思”坐姿,在泰國的佛像雕刻藝術中乃屬罕見,卻近於印度南部及斯裏蘭卡的風格,所以其來源當為斯裏蘭卡或南印。自從拉瑪三世以來,玉佛每年都要易裝三次,那就是各在夏季、雨季、冬季開始的一天,典禮隆重,均由泰王親手換衣。
那天近午時分,我們進了正堂,隨眾跪坐。因為走累了,我隻是坐在瓷磚地上,雙手撐在身後,雙腿自然而然就向前直伸。不一會兒,人影閃處,警衛忽然走了過來,對我指指點點,聲音雖然低抑,卻顯然透著不悅。經同遊的符傳文先生解釋,原來在泰國,以腳底對人乃是失禮,何況此刻我腳底對著的竟是曼穀王朝最神聖的國寶。我立刻縮回罪惡的雙腳,屈起膝來。經此一斥,我非但不惱,反而對泰國增加了好感。
升堂要先脫鞋,既入堂則必須跪拜,且不得喧鬧,這正是對神明的崇敬,未可全以迷信視之。敬神的民族總能贏得我的尊重。敬神,則在道德之上,冥冥中還有一種更高的秩序在提升、在援助、在監督,總多了一種約束力。宗教的效果,積極則為敬,消極則為畏。舉頭三尺若有神明,所以君子敬之,小人畏之。一個民族,等到君子不敬,小人無畏,就不可收拾了。台灣遍地是廟,似乎是敬神之地,可是我不能感受到信徒的虔敬精神。相反地,用擴音器來擾人,用色情來酬神,祈禱隻為下注,賭輸了竟斬神頭以泄憤,凡此不但失敬,而且無畏,簡直可悲。
此外,“佛要金裝”,雖是一句俗話,卻有至理。不論是寺廟還是教堂,若是不美,總不能動人。若是醜呢,就更難教人信了。所謂美,倒不一定要怎麼堂皇,像日本京都的禪寺,清靜雅潔,鬆竹幽深,香火肅穆,也能令人心折。至於曼穀佛寺的金碧輝煌,亭塔爭光,外則夜叉守門,神鷹耀武,內則佛相莊嚴,無論坐姿或臥態,都令人敬畏,卻又不失慈悲。黃傘所覆,蓮台所托,那大氣磅礴的姿勢,或即神的肢體語言吧,是那麼單純而有深意。再仰瞻那顏麵的表情,是那麼含蓄而內斂,長眉修目,豐準寬唇,垂耳幾乎及肩,那隱然垂視而欲俯首下心、擔負世間一切苦難一切罪孽的心腸,令人一望而知其為大徹大悟。這樣的臉譜,若是真人,恐怕未必好看。但當佛相來拜,卻無比動人而觀之不足。基督教神像與聖徒的臉譜,雖也莊嚴,卻太寫實,太像真人了,稍欠神秘的距離。
佛家告誡:色即是空。然而這一切金碧輝煌,法相莊嚴,豈非都是鏡花水月?大概我六根不淨,六塵猶染,尚在色界與眾浮沉,離無色之界尚遠。對我而言,佛是宗教,更是藝術。對我而言,要入真與善,仍須經由美的“不二法門”,可謂妄矣。不過對於芸芸眾生,寺廟之美仍是眼根耳根,不得清淨,也無須戒絕吧?
想到這裏,我以手支地,權緩腿酸,心猿意馬仍隨目光向四壁馳騁。在玉佛的金壇前方,另有七層的神壇,左右各一,上麵各立一尊佛像,高三公尺,立姿均為上臂貼腋,前臂平伸,兩掌向前而五指向上。據說這是立佛雕像中的馴海之姿(Abhaya Mudra)。青銅塑造的佛像都鍍了金,華麗非凡的塔形皇冠及衣飾上鑲滿了寶石,實在不是一眼就能盡覽。拉瑪三世把兩尊巨像獻給他的先王拉瑪一世與拉瑪二世,那臉型如蛋,橢圓而尖,蛾眉鳳眼,秀氣靈動,線條饒有抽象之美。
在玉佛的高階寶座上,由上向下,成雙地排列著十尊較小的立佛,手勢與裝飾也具體而微,是曼穀王朝曆代的君主立來獻給拉瑪三世以前的皇室貴人。這些,跟下方的兩尊巨像相似,也都是踏著蓮台,遮著橘黃色的疊傘,隻是傘僅五層,不像巨像那樣共有七層。
壁畫也是如錦添花,令人無暇注目,逐一細看。壁上的大平麵是另一空間,另一世界,使地上的世界顯得多麼單調而寒酸。壁畫是塵世之窗,開向神明。在玉佛背後,西麵的壁上是佛教的三界,依次是欲界、色界、無色界。東麵的壁上繪的是佛陀的覺悟。南北兩壁的眾窗之間,敘述釋迦牟尼前世的五百五十身輪回,謂之闍多迦(Jataka);窗的上方展示的則為釋迦的生平。北壁的下方,車騎浩蕩,象座巍然,是王輦陸上出巡。南壁相對的部分,則是河岸上的行列。諸天的神佛,滿目的妖魔,無數的劫難與輪回啊,將我這麼一個小根小器的迷人,高速、加速的旋渦一般車輪轉圍在中間。我的色蔽之目從來沒有這麼忙過,欲蔽之心更從未這麼亂過。壁上的眼睛都在看我,悲憐地看著我嗎?看著我,問我何時才能掙脫幢幢的八邪,跳出熊熊炙人的火宅?一刹那,心念幾度飛越了新羅,千劫萬劫都似已失去——
出得寺來,曼穀的車潮洶湧依舊,菩提樹成行的林蔭道旁,日影似乎沒移動幾寸。
黃繩緊腕,可以辟邪
香,蓮花,和棉紙包住的金箔
禽王格魯達
蛇王納加
夜叉(藥叉)
森林之神旑娜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