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釋同堂——泰國記遊之三(2 / 2)

“嗯,是有點像,”傳文尋思道,“跟留胡子不無關係。泰國的現代化很多是他推動的。例如,從他起,官吏朝見國王不用再爬跪在地上,而改成坐椅或站立。宴客時不再甩手抓著吃,改用叉匙。又引進陽曆來計算月日,不再用半月一計的舊曆。最有趣的是,以前的官吏嚼檳榔,牙齒發黑,西方人見了害怕,於是規定牙齒必須刷白——”

大家的笑聲中,我連忙說:“連越南人也是嚼得一嘴黑的。抗戰時,我從越南乘火車去雲南,就看見過。”

“在台灣地區卻是一嘴紅。”我存笑說。

“泰國人現在倒不嚼檳榔了。”信慧也笑起來。

大家一麵說笑,一麵早已過了石橋,沿著修剪齊整的宮外草地,向湄南河岸走去。夕陽裏,河水渾渾地南流,波麵漂浮著一叢叢肥大的青萍。這一段的河麵不寬,隻有一百公尺的光景,對岸樹蔭濃密,有房舍掩映其間。卻有一個尖頂之類的形象,潔白地映著斜暉,令人覺得異樣。

“那不是一座教堂嗎?”我指著對麵的河島。

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目光一起輻輳射去。忽然我存大驚小怪地低呼一聲:“那為什麼有和尚走來走去呢?”

這問題誰也答不上來,卻都看見,果然有耀眼的袈裟在白色教堂的四周忽隱忽現,超現實的幻景令人不安。

“過河去看看。”信慧說。

“不見渡船呀。”我說。

“可以坐吊車,”她說,“我以前坐過。”

她果然領著我們向河岸走去,到了一個候車木台。不久轆轤聲起,果然看見空懸的長纜上一架吊車越水而來,其勢頗急。兩個村民匆匆下車走了,我們趕快跳了上去。轆轤聲中,車已淩空,我們緊扶著鐵欄,超越腳底水麵的簇簇青萍,飛也似的已到彼岸。一下了車台,我們沿著河堤匆匆去找那教堂,一路上果然遇見幾個黃衣僧。幾次轉彎,樹影開處,赫然一座天主堂矗在眼前,灰頂白牆,塔尖高細。正在驚疑仰望,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呀”地一響,高高的堂門敞開,一個小沙彌合十頷首,迎了出來。

驚疑轉為驚喜,我們懷著虔敬,跨入了教堂。等到在黃昏的初冥之中漸漸看清了堂內的擺設,驚疑卻又轉深。

高高供在祭壇上,用拱形架托住的,是一排三尊佛像,全披著朱紅的袈裟。中間的一尊,蓮座最高,顯然是三昧的坐姿。兩旁的佛則都立著,手勢不易辨識。除此之外,一切的布置全是歐洲十九世紀中葉流行的新哥特風格。祭壇正麵的牆壁,左右各嵌一扇彩色小窗,兩側的牆上則開著更大的七彩長窗,上端都是尖頂拱弧。通向後麵的兩道側門和當頂的裝飾門,也都是如此。至於牆壁上縱排得密密相接的,則是橙底金花的鳶尾紋章,常見於法國皇家的徽號。地磚黑白間格的花式,更流行於法國。而尤其令人注目的是祭壇前麵一左一右的兩尊中古武士,全副盔甲閃著鐵色的寒光,連鐵皮麵罩也如臨大敵,緊緊垂閉。羅蘭武士來護衛佛陀嗎?這景象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跌跏在花地磚上,對著牆角的電風扇,麵麵驚覷,繼而抑低了聲音議論起來。最後在留言簿上,我們題了“廟不可言”“廟哉,妙哉”一類的雙關語。

走出教堂,我們仍流連在門外,指指點點,不想就此離去。漸暗的天色裏,一位六十歲上下的黃衣高僧,從後麵鵝黃與乳白相配的僧舍走來,對我們合十行禮。他用泰語問我們對本寺有什麼看法,由傳文翻譯。

“東西合璧,非常有趣。”我說。

“本寺叫作達摩普法寺,是畢雅大帝為達摩由提卡教派的僧侶敕建的。”

“畢雅大帝就是泰王朱拉隆功拉瑪五世。”傳文解釋。

一聽是朱拉隆功,我肅然起敬,卻仍然忍不住問道:“可是為什麼要蓋成哥特式的教堂呢?”

老僧淡然一笑,顯然,這幼稚的問題他必已答過無數次了。

他說:“畢雅大帝認為誠心至上,無須拘泥形跡。”

“啊!”我心頭一震,語為之塞。

歸途中,下起雨來,一車四人都陷入了沉思。我想著朱拉隆功對西方敞開他的白象王國,如何把古暹羅的束縛一條條地解開,讓西風從印度洋浩蕩吹來。小乘佛法,當初也是經由斯裏蘭卡,橫渡印度洋而來的。西方,果真是極樂世界嗎?然則佛法無邊,何物而不能化?不拘色相,不落形跡,則何物而不能容?耶釋同堂,香火共享,Untie the Thais,不必耶穌的歸於耶穌,而釋迦的歸於釋迦,正是朱拉隆功的心胸。

想起兩伊的烽火正熾,不知道,如果是霍梅尼今天同來,他對老僧會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