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上呢,往往半條街都被私宅的婚宴或喪事所侵占,人聲擾攘之上,免不了又是響徹鄰裏的音樂。有時在夜裏,那音樂忽然破空而裂,方圓半裏內的街坊市井便淹沒於海嘯一般的聲浪中,鬼哭神嚎之中,各路音樂扭鬥在一起,一會兒是流行曲,一會兒是布袋戲,一會兒又是西洋的輕音樂,似乎這都市已經到了世界末日,忽然墮入了噪聲的地獄。如果你天真得竟然向警察去投訴,一定是沒有結果。所謂禮樂之地,果真墮落到這地步了嗎?
當你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幾盒廉價的錄音帶在作怪,外加一架擴音器助紂為虐,那恐怖的暴音地獄,隻需神棍或樂匠的手指輕輕一扭就招來,你怎麼不憤怒呢?最原始的迷信有了最進步的科技來推廣,惡勢力當然加倍擴張。如果我跟朋友們覓得一個處女島,創立一個理想國,憲法的第一條必定把擴音器列為頭號違禁品,不許入境。違者交付化學處理,把他縮成一隻老鼠,終身囚在喇叭箱中。
第二條便是:錄音機之類不許帶進風景區。從前的雅士曾把花間喝道、月下掌燈的行徑斥為惡習。在愛迪生以前的世界,至少沒有人會背著錄音機去郊遊吧。這些“愛好音樂”的青年似乎一刻也離不開那盒子了,深恐一入了大自然,便會“絕糧”。其實,如果你拋不下機器的文明,又不能在寂靜裏欣賞“山水有清音”的天籟,那又何苦離開都市呢?在那麼僻遠的地方,還要強迫無辜的耳朵聽你的二手曲嗎?
回到家裏,打開電視,無論是正式節目還是廣告,幾乎也都無休無止地配上音樂。至於有獎比賽的場合,上起古稀的翁嫗,下至學齡的孩童,更是人手一支麥克風,以夜總會的動作,學歌星的濫調,扭唱其詞句不通的流行歌曲。夜夜如此,全城效顰,正是柏拉圖所擔心的音樂泛濫、民風靡軟,孔子所擔心的鄭衛之音。
連續劇的配樂既響且密,往往失之多餘,或是點題太過淺露,反令觀眾耳煩心亂。古裝的武俠片往往大配其西方的浪漫弦樂,卻很少使用簫笛與琴箏。目前正演著的一部武俠連續劇,看來雖然有趣,主題歌卻軟弱委靡,毫無俠骨,跟旁邊兩個台的時裝言情片並無兩樣。天啊,我們的音樂真的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許多電影也是如此,導演在想象力不足的時候,就依賴既強又頻的配樂來說明劇情,突出主題,不知讓寂靜的含蓄或懸宕來接手,也不肯讓自然的天籟來營造氣氛。從頭到尾,配樂喋喋不休,令人緊張而疲勞。寂靜之於音樂,正如留白之於繪畫。配樂冗長而蕪亂的電影,正如畫麵塗滿色彩的繪畫,同為笨手的拙作。
我們的生活裏真需要這麼多“音樂”嗎?終日在這一片泛濫無際的音波裏載浮載沉,就能夠證明我們是音樂普及的社會了嗎?在一切藝術形式之中,音樂是最能主宰“此刻”最富侵略性的一種。不喜歡文學的人可以躲開書本,討厭繪畫的人可以背對畫框,戲劇也不會攔在你的門口,逼你觀看。唯獨音樂什麼也擋不住,像跳欄高手一樣,能越過一切障礙來襲擊、狙擊你的耳朵,攪亂你的心神。現代都市的人煙已經這麼密集,如果大家不約束自己手裏的發音機器,減低弦歌不輟的音量和頻率,將無異縱虎於市。
這樣下去,至少有兩個後果:其一是多少噪聲、半噪聲、準噪聲會把我們的耳朵磨鈍,害我們既聽不見寂靜,也聽不見真正的音樂;其二就更嚴重了,寂靜使我們思考,真正的音樂使我們對時間的感覺加倍敏銳,但是整天在輕率而散漫的音波裏浮沉,呼吸與脈搏受製於蕪亂的節奏,人就不能好好地思想。不能思想,不肯思想,不敢思想,正是我們文化生活的病根。
饒了我無辜的耳朵吧,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