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哪,雲愈來愈多了!”我存在窗口興奮地叫我。

“趕快準備相機!”我也叫起來。

輕紗薄羅似的白雲,原來在山頭窺探的,此刻旺盛起來,紛紛從山後冉冉升起。大股的雲潮從桌山和魔鬼峰的連肩凹處沸沸揚揚地洶湧而來。幾分鍾後,來勢更猛,有如決堤一般。大舉來犯的雲陣,翻翻滾滾,一下子就淹沒了整座桌山的平頂。可以想見,在這晴豔豔的黃昏,開普敦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南天仰望。

“這就是有名的鋪桌布了。”我說。

“真是一大奇景。普通的雲海哪有這種動態?簡直像山背後有一隻大香爐!”

“而且有仙人在扇煙,”我笑說,“真正的大香爐其實是印度洋。”

“印度洋?”我存笑問。

“對啊,這種鋪桌布的景象要湊合許多條件,才能形成。”說著,我把海岬半島的地圖向她攤開。“因為地球自轉的關係,南半球三十五度到四十度的緯度之間,以反時鍾的方向吹著強烈的東南風。在非洲南端,這東南風就是從印度洋吹向南非的東南海岸。可是南非的山脈沿海不斷,東南風受阻,一路向西尋找缺口,到了開普敦東南方,終於繞過跟好望角隔海相對的漢克立普角,浩浩蕩蕩刮進了福爾斯灣。”

“福爾斯灣在哪裏?”她問。

“這裏,”我指著好望角右邊那一片亮藍,“風到此地,濕度大增。再向西北吹,越過半島東北部一帶的平原,又被阻於桌山係列,隻好沿著南邊的坡勢上升。升到山頂,空氣驟然變冷,印度洋又暖又潮的水氣收縮成大團大團的白雲,一下子就把山頭罩住了。”

“為什麼偏偏罩在這桌山頭上呢?”她轉向長窗,乘雲勢正盛,拍起幻燈片來。

“因為桌山是東西行,正好垂直當風。要是南北行,就聚不了風了,加以山形如壁,橫長三公裏多,偏偏又是平頂,所以就鋪起桌布來了。”

“而且布邊還垂掛下來,真有意思。”她停下相機,若有所思。“那又為什麼不像瀑布,一路瀉下山來呢?你看,還沒到半坡,就不再往下垂了。”

“風起雲湧,是因為碰上山頂的冷空氣。你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英尺,氣溫就下降……”

“四度(1)吧?”她說。

“……下降華氏五度半。相反地,雲下降到半山,氣溫升高,就化掉了。所以,桌布不掉下來。”

“今天我們在山頂午餐,風倒不怎麼大。”她放下相機說。

“據說上午風勢暫歇,猛吹,是在下午。開普敦名列世界三大風城,反而冬天風小,夏天風大。夏天的東南風發起狠來,可以猛到時速一百二十公裏,簡直像高速路上開車一樣了。從十月到三月,是此地的風季。本地人據說都怕吹這狂放的東南風,叫它south-easter,但是另一方麵,又叫它作Cape Doctor。”

“海岬醫生?什麼意思?”

“因為風大,又常起風,蚊蚋蒼蠅之類都給吹跑了,烏煙瘴氣也全給驅散。所以開普敦的空氣十分幹淨。”

“又能變化風景,又能促進健康,太妙了。”她高興地說。

“真是名副其實的‘風景’了,”我笑指桌山,“你看,桌布既然鋪好,我們也該下樓去吃晚飯了吧。”

4

飯後,回到二十七樓的房間,兩人同時一聲驚詫。

長窗外壯觀的夜景,與剛才黃昏的風景,簡直是兩個世界。下麵的千街萬戶,燈火燦明錯密,一大盤珍珠裏閃著多少冷翡翠、熱瑪瑙,啊,看得人眼花。上麵,啊,那橫陳數裏一覽難盡的幻象,深沉的黛綠上間或泛著虛青。有一種磷光幽昧的感覺,美得詭秘,隱隱然令人不安。像一幅宏大得不可能的壁畫,又像是天地間懸著的一幅巨毯,下臨無地,崇現在半空,跟下麵的燈火繁華之間隔著淵麵,一片黑暗,全脫了節。

我們把房裏的燈全熄掉,驚愕無言地立在窗口,做一場瞠目的壯麗夢魘。非洲之夜就是這樣的嗎?等到眼睛定下神來,習於窗外的天地,乃發現山腰有好幾盞強光的腳燈,五盞吧,正背著城市,舉目向上炯炯地探照。光的效果異常可驚,因為所有的懸崖突壁都向更高處的岩麵投影,愈顯得誇大而曳長。就這麼一路錯疊上去,愈高愈暗,要注目細察,才可認出朦朧的平頂如何與夜天相接,而平頂的極右端,像一閃淡星似的,原來是與人間一線交通的纜車頂站。後來才知道,那一排腳燈的亮度是一千六百萬燭光。

半夜起來小便,無意間跟那幻景猛一照麵,總會再吃一驚。也許是因為全開普敦都睡著了,而桌山,那三億五千萬歲的巨靈,卻正在半空,啊,醒著。

(1) 此處指華氏度,下降四度即下降約2.22攝氏度。下文“下降華氏五度半”即大約下降2.78攝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