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鄰居的都市(2 / 3)

赫拉克利特說過:“後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狹穀,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隻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之產,交給了晚來的洪範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隻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裏和故居。若是我患了夢遊症,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遊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台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顯狹隘。曾經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牆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在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淒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裏,知道巷子裏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著機車的噪聲。巷裏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後人人都把自己關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裏,很難聯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幹淨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月光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掩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3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有本刊物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台,插班台大外文係三年級,立刻認真向此刊投稿,每投必中。隻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夠我帶女友去看一場電影,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後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隻要聽到前院啪嗒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裏麵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後一行詩,隻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刹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誌、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刹車聲後,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麵的雙輪踩得出叱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鍾就到了。